《逆光》
【第二章 遠行】
十二月的某個週六半夜,高尾在床上突然醒來,沒有任何原因,只是自然而然之中就張開了眼睛,而且最近多出兩天休假,還沒有疲勞到可以馬上閉眼再睡的程度。他起身,上完廁所之後,開啟冰箱的飲料,出了門倚在門外的欄杆上,從二樓的高度看著夜景。
月光被深厚的雲層遮蔽,路上沒有幾盞的街燈發揮不了多少功用,在四處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下,高尾因為剛從漆黑的房裡出來,倒還能適應夜裡的視力範圍。他的目光接著朝向對面高級大樓的燈光看去,已經三點了,還有房間的燈是亮著的。
這裡是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兩層老公寓,鐵製樓梯跟欄杆還有點腐朽,同棟的住民大概就是一些年輕打工族或是單身漢還是外籍勞工,不常待在家裡的高尾也不太清楚,更沒有機會跟鄰居打交道,只是偶爾去清快塞爆的信箱可以無意地看到其他住戶的信件。
他沒有興趣去窺探別人的隱私,也沒有心情去認識什麼人事物,距離當年高中畢業已過去三年,在當時家裡發生一點狀況之後,他的生活方式逐漸地被打亂、想法也稍微地受到改變。
畢業後沒多久,父母因為長年累積的大小爭吵最終觸發導火線而離異,高尾與妹妹跟著父親,沒想到父親接著酗酒又沉迷於柏青哥,擔心這樣的父親會影響妹妹的生活,才18歲的他在親戚有限的幫助下決定擔起家務、帶著妹妹離開到外頭租屋,只是高尾卻更沒想到,妹妹會出了車禍,需要長時間住在醫院裡復健。
面對即使還是會去工作,卻把收入與積蓄幾乎拿來賭博的父親,高尾只好不斷地犧牲大學上課時間,在外頭打工賺點零用錢,而妹妹住院與醫療所需的龐大醫藥費,到後來也不跟父親索取,變成只有高尾在負擔。
在一切都非常混亂與學習適應的狀態下度過一年,而第二年在生活吃緊與學校出勤率堪憂的情況中,高尾只好決定要先向學校提出休學,從大三開始停止課業,專心投入打工存錢。
上個月剛滿20歲的他,回顧這三年來的時光,其實過得非常匆促短暫,幾乎每天都要擔心喝完酒的父親會在外面惹出事情、妹妹的醫療手術是否順利、放棄課業的掙扎、錢夠不夠用。提心吊膽又忙碌的日子已讓他失去與過去週遭友人的聯繫,也包含著那位綠間真太郎。
約出來的那天、下著大雨的那天、他原本要把家裡父母狀況說出口的那天,最後埋沒在分離的雨聲與第一次的接觸慾望之中,他不想讓綠間感受到自己的不安甚至影響,希望綠間能不會因為自己的私事而分心。
他知道綠間在醫學系的課業十分繁忙,每天的課幾乎從第一堂到最後一堂,報告跟研究的數量非常多,連打工的餘裕都沒有,想要跨縣常回東京是不可能的事。對於使用網路與電腦是為了拿來專心做報告與蒐集資料的綠間,他們之間的連絡,就只能僅於手機上的簡訊。
就讓認真的綠間努力在他的課業上就好了,而我就這樣吧,走一步是一步。被各種現實所迫的高尾,已經無暇再想著其他可能。難得的碰面之下,高尾對綠間還是會維持表面上不變的互動,只是私底下不想讓彼此知道的事情,就此讓一切都逐漸改變了。
漸行漸遠的他們,只能靠著一個月可能一次都不到的見面跟少數的電話,無法像過去一樣每天即使不願意也會膩在一起,無法再像從前一樣,不用多說也能意會到彼此心思,無法再像那些青春的日子裡,綠間在高尾精確的傳球之下,向著目標完成漂亮的三分球。
所以在大二上學期那年,綠間向高尾提出他大三與大四要在國外留學的事情時,高尾反而鬆了一口氣。
『好好去吧,我會等你回來。』
高尾大約給了綠間這句話,沒有表達太多回應,只是這樣坦然直接的態度,反而讓綠間感到訝異不解,卻也無從向高尾問起,接連還收到對方避不見面的通知。大概是因為,見了面會更難過難捨吧,綠間只能這樣猜想。
兩人之間,什麼事情都一一改變了,唯一不變的,是那些想念的心情。對於高尾來說,三年前的往事、高中的點點滴滴、喝著紅豆湯、投出三分球、說著盡人事聽天命的綠間,一切都還是如此地清晰,像是那些在晚上的路途中;在夜空閃耀的繁星一般。
只是現在一時被烏雲遮住而已,一段時間過後就沒事了。
只要記憶還存在著,他們永遠都是眾人口中所傳頌的秀德光與影,不分不離的組合。
只不過就是命運開了一點玩笑吧。
遠處大樓的房間燈光熄滅,凌晨的冬季冷風吹進高尾的領口裡,他想到現在是紅豆湯在販賣機上開始的季節,身處異國的某人無法時時刻刻取得紅豆湯而焦急的樣子,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過更好笑的是,每當喝著紅豆湯,被其他人用奇怪眼神說著:『高尾你怎麼這麼喜歡喝紅豆湯?』的自己。
※
升上大學,不管是上什麼課,一進到普通教室之後,高尾還是習慣走到最後倒數第二個位置,高校時代最懷念的地方。學生之中沒有人會坐到那麼後頭,甚至還會被教授建議移到前方座位比較好聽課,所以每次幾乎只有高尾一個人坐在後面。
擅於與他人交際的高尾收斂起從善如流的態度,沒有刻意擴充朋友圈和主動與誰認識,在校園裡獨來獨往。偶有一些同學會過來搭訕,但也僅於詢問課堂問題的程度。
打鐘後就馬上離開教室、好像很忙、表情給人的感覺像是在想著一些事情、但實際對話時也不像表面上那麼冷淡,然而想繼續交流卻又因為沒有共同話題而無法持續下去……。即使有帶著目的想繼續與高尾深交的同學,最後都因為高尾給人那股無形中的不可近氣息而放棄,明明同系、上的共同科目也幾乎一樣,卻有如陌生人。
無交集的過客一般,高尾將學校裡與自己來來往往的同年齡學生們視為與自己無關的過客。唯一可稱為例外的,只有某位名為戸鞠的男同學。
那是大一上學期,某個空堂時間,高尾在校園內販賣機旁所發生的最一開始的事情。
原本打算喝完紅豆湯之後,如同往常到圖書館打盹的高尾,突然被某位從後面經過的男同學笑了。
「你喜歡喝紅豆湯嗎?高尾同學。」
高尾朝出聲的方向看去,是一位留著地味十足的黑短髮學生頭、配戴細框眼鏡、揹背包手裡還拿著幾本書的普通男大學生,身高跟自己差不多。
不認識這個人,對方卻知道自己。高尾心想是不是哪裡見過他,卻沒有印象。
「哈哈,不否認嗎?看來是真的喜歡吧。」
「你是誰?」好像很熟的樣子,明明應該是第一次見面。
「我叫戸鞠……跟你同系的,共同科目常常一起上課。」
少見的姓,後頭的名字卻是跟外表一般普通,隨處可見到的大學生樣子、與其相符的菜市場名字,聲音不太有精神,說常常一起上課為什麼沒有印象,大概就是因為實在太普通了。
打招呼階段就跟對方說沒印象有點失禮,高尾還是展開應付式的笑容,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我是高尾和成,平常不太跟人打交道所以沒有認出你,真抱歉。」
「不用道歉啦,其實我也是,不常跟系上的人說話。」
「這樣啊……你也是要來買飲料的嗎?」 所以為什麼要來跟我搭話呢?高尾感到有點好奇。
「啊不是,我要去圖書館,只是路過。」
「正好我接下來也要去那,一起去吧。」
高尾把喝完的紅豆湯罐丟進垃圾桶,將肩膀上的背包帶拉好,往前邁進,而那位戸鞠同學就在後頭跟著。
「高尾同學,請問你現在有參加社團嗎?」
「沒有,我要忙打工。」
「那就是回家社囉?真巧,我也是。不過我是因為通學時間太久了。」
「你家住哪?」
「茨城縣那邊。」
「噗。」幸好高尾嘴裡沒飲料,不然他真的會噴出來。那裡可是距離東京學校車程兩小時的外縣市。
「……你不直接在東京租房子住嗎?每天通勤不累?」
「計算過了,通勤的車費比較便宜……高尾同學呢?家住哪裡?」
「叫我高尾就好啦,加個同學聽起來怪怪的……。」
靠著高尾強大的溝通力,只是往圖書館的路途便跟戸鞠混熟起來,接下來的日子裡,高尾才發現他們共同上的課堂還不少,而且戸鞠還習慣坐在他後面的座位。
不多話,安靜地看著書,如果高尾不先找他對談的話其實並不會主動向人搭話,讓高尾懷疑起來那天戸鞠是不是提起了十足的勇氣才能跟自己認識,原本對於大學人際關係的一切交際沒有興趣的高尾,這下子突然有了一點動力。
「高尾你怎麼這麼喜歡喝紅豆湯呢?」
「就是喜歡啊,不行嗎?很少見對吧。」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笑問著這類的問題,高尾老早就習慣了。
「那你呢?老是在看書,都在看什麼?」
「圖書館借的書,星座方面的看最多。」
星座,一聽到這個詞,高尾放下手中的紅豆湯到桌面,掩飾一點小驚訝。像是高校時候,高尾轉到背後,與綠間有一句沒一句的對話景象。
感覺高尾對書籍內容好像有興趣,戸鞠開始講解桌上占星書的內容,還說到自己早上每天都會看早安你好的星座運勢占卜單元。
「我是11月25日出生,射手座的。」
「我11月21日。」
「哇,我們生日好近!以後可以一起慶祝耶。」
戸鞠難得地讚嘆起來,不過高尾卻是如同往常一副不太理睬的態度說道:「看看吧,時間排得出來的話。」
比起知道對方生日,高尾更在意的是戸鞠也會看星座運勢的事情。
「那你也會每天看完節目之後準備幸運物嗎?」
「會啊,尤其是運勢最低的時候……高尾也會嗎?」
注意到高尾用了『也』,戸鞠以為高尾跟他一樣,興高采烈地詢問。
「啊啊……不是,是我以前的朋友很沉迷啦。」
「這樣啊……。」
見到戸鞠似乎還有想要提出疑問的表情,高尾再繼續接話:「幸運物什麼的,不是很難收集嗎?有時的幸運物太古怪啦,要怎麼收到啊?」
「對對,我也這麼覺得!有時候是什麼奇怪生物的娃娃還是古董類的,到哪裡才能得到那些東西啊?」
「只能花錢去買了。」
「那些是有錢人的專利啊……像我這種普通人老百姓就算了吧,反正真的沒有幸運物也不會因為倒霉嚴重到攸關生死問題,能準備的再準備就好了。」
「也是啦。」
戸鞠口中緩緩地說出那些普通人老百姓的話語,聽起來家常便飯,卻深深地刺激了高尾。是的,他們都只是普通人罷了,像某人一樣砸錢每天準備幸運物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老天才會給了某人沒有幸運物就會倒霉到有生死可能的公平待遇吧。
「那高尾的那位朋友呢?他現在不在這間大學嗎?」
「……這就說來話長了,大概得先從『中學時你聽過奇蹟世代嗎』這裡開始說起吧。」
「奇蹟世代?那是什麼?以前的偶像團體嗎?」
「唉,就跟你說了不要只會看書,也要打點籃球,不打籃球也要看點新聞。」
「跟打籃球有什麼關係……。」
之後的高尾與戸鞠,對於彼此的過去都有了初步的認識。戸鞠知道高尾以前在秀德高校時是籃球校隊成員,跟隊上王牌也是三年來的同班同學,感情很好,只是現在對方在千葉就讀醫大,而高尾因為父親與母親離異的關係,導致家庭狀況每況愈下。高尾知道戸鞠家境背景也不太好,過去朋友也不多,最近才在自家附近的超市找到打工。
他們的交情也僅止於此,平日有空跟放假時段各自都有行程,也沒有另外約出去哪裡閒晃,而高尾也沒有向戸鞠透露關於自己與綠間的關係跟心情。
兩人的大一時期就在適應課業與日間忙碌的生活之下瞬逝而去,緊接著在大二上學期那年,如同綠間對高尾初次說出之後會去國外留學的消息一樣,在他們之間,什麼事情都開始接二連三地改變。
戸鞠的父親因病過世了,家計困難無法負擔學費的狀況之下,只好先走上休學一途。他向高尾打了通電話,說明自己會繼續在超市那邊打工,要高尾好好加油,有空的話可以去茨城找他一起吃個飯。
高尾這邊的父親也跟著出了事情,倒不是身體健康方面的問題,而是父親在酒後腦袋不清狀況下四處向人借錢花費,一時竟莫名地欠了不少債款,原本就忙於打工快要無法兼顧課業的高尾,這下子又得再翹課多找一份工作來還錢。
只是現在一時被烏雲遮住而已,一段時間過後就沒事了。高尾如此想著,在大街小巷之中四處找著打工消息的他,在車站配發的求人報紙上面找到了擔任新開發醫藥物的實驗人體,酬勞十分龐大,只要花上三個月的觀察檢驗時間,就能還清所有債務。
反正還會幫你保險,而且是有名的醫藥公司在負責,就是配合吃點藥,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夜幕低垂,走在獨自一人的單行道上,高尾只能看見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任憑自己所想的,往前走,無法再顧及更多,無法回頭。
※
整整三個月以上,高尾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麻。
只要配合時間按時吃完指定的藥物就好,這是一開始的了解。沒想到身為檢體,還必須固定一個星期抽出三天去住入特定的醫療場所做例行的檢驗。說是醫療場所,其實感覺像是什麼奇怪的集中營,把大家關在固定的白色房間裡,控制飲食生活與體能狀況,按表操課。
一路走到這裡的高尾,說什麼也要讓自己適應,不可能讓身體出現問題,要通過最初的檢體測試合格並不容易,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參加,深陷於想要快速還款的窘況之中,這是再適合也不過的差事。
好在龐大的金錢已經先得手了,也把債務還得差不多,但也壞在這,因為已經收完錢,簽了法律約定,完全無法中途反悔,假設身體出現極度排斥的狀況下才有辦法放棄並依比例歸還雇金。
服用藥物之後的狀況,有的人情緒不穩、嗜睡、有的人開始容易掉髮、常常頭暈頭痛、嘔吐,有的女生嚴重到連生理期也停止。
至於高尾,除了體重有稍微逐漸減輕之外,沒有其他危險徵狀,各式檢驗數值都還在服用藥物完畢後正常的範圍內,以為會就此順利到結束,之後也不會有任何可能的後遺症,卻沒想到這一切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接下來迎接高尾的,是遭受藥物檢驗之後勁所擾的一年。
他的體重回不來了,而且還在逐月減輕中。高尾想辦法讓自己食量變多之外還儘量多吃一些高熱量食物,最後也還是無法增加脂肪跟身體重量,手腳與身體上的肌肉無法控制地、明顯地消瘦下去。
大學二年級下學期後的課堂,高尾缺席得更加嚴重。
等到去醫院探望復健中的妹妹;連妹妹也察覺到高尾的改變時,他才驚醒,如此變瘦的自己,絕對無法出現在綠間面前。
在綠間屢次提到出國前能否見面的詢問時,高尾用了一堆忙碌事情婉拒,避不見面,只用簡訊與綠間連絡。
『好好去吧,我會等你回來。』
最後的最後,高尾只對綠間留了這句話,但是高尾自己也不知道未來的自己,還會等著綠間回來嗎。現在的他,光是活著就費勁心力,這份沉重感,他不想帶給綠間,卻也不覺得自己還能夠帶著這份沉重面對將來光榮歸來的綠間。
本來只是球場上再普通也不過的敵手關係,陰錯陽差竟然在高校同校同班同球隊,接著就像往斜坡加速度滾下的球一般,一切都停不下來了,等到三年後回歸平地冷靜地面對,才能夠意識到;即使在過去青春的高校時代之中多麼盡力地取得認同、站在身旁拉近彼此的距離,最終還是有落差的,不用說男女與同志情愛在世人眼光中的認定差別,社會上的地位與未來必須走的路,在出生時就已經註定。
不管怎麼看,綠間就像是被天命選中的人,以童話故事比喻來說就像是名貴的王子吧,高尾又想想自己,只是能夠跟在王子身邊的騎士,或許可以日日夜夜守護王子的生活,卻沒有資格挽留向著名利和公主而去的王子。
其實連騎士什麼的都不如吧,不過是一位平民老百姓罷了,每天邊吃著粗茶淡飯邊看著國家新聞笑著今天的王子因為要準備什麼稀奇古怪的幸運物而勞煩週遭的僕人最後惹出了什麼笑話之類的。看帥氣的王子一臉蠻橫地說著沒有水不會去喝紅豆湯嗎之類的。結局的王子終於找到門當戶對的美麗公主結為連理舉國歡慶之類的。
『哈哈……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此刻的高尾躺在床上,手掌心裡緊握著手機,頁面停滯於簡訊編寫欄位,這是給即將出國的綠間最後的簡訊,原本想要寫些輕鬆祝福的話,繼續說著會等他回來、回來之後要一起做些什麼事情,還有在那邊如何持續連絡的方法,不要忘記兩年前17歲時那個大雨天裡兩人發生的事情,開個玩笑話,最後好好地說聲再見。一封簡訊因字數限制打不完的話,就分成兩封,三封。
結果直到最後,高尾還是無法順利將簡訊文字打出來,手指停在鍵盤上,連按個送出鍵的力氣都沒有。
兩年前的那天綠間最後說的話,依舊在高尾的耳邊迴響,撥動著全身上下的神經與細胞,彷彿已陷入血液與骨髓,深深地埋藏,揮之不去。
只要能夠懷抱著這些過往與那些熟悉的感觸,就還能把持住身體尚存的感覺,即使是有點累,睡一下就沒事。在睡夢中或許還可以……做個秀德籃球校隊贏了比賽優勝,如同鮮豔閃耀的橘色與黃金一般的歲月美夢……。
當年在內心深處強忍多時也不願宣洩而出的淚,悄悄地爬上枕頭。這是高尾唯一一次,因為體認到即使天時地利人和也無法為彼此縮短距離而私自掉下的淚水。
在這之後,他為了家計與還債還有妹妹的醫藥費問題,決定跟之前的戸鞠一樣,向學校提出大三開始休學,專心打工。
※
當高尾再次見到戸鞠時,是在兩人都意想不到的場合之下。
一年比一年還要炎熱的夏季,即便是夜晚也瀰漫著讓人無法忍受的悶躁感,更不用說是在到了深夜依舊像是不夜城的地方,東京鬧區的霓虹街道上,除了打扮招搖的女子之外,某些街區裡散佈著幾位西裝男子,有的領口開著、有的沒打好領帶,在路上的行動看起來明顯不是夜歸的普通上班族。
他們四處向迎面而來的行人配發名片或傳單,面帶微笑說著一些類似廣告宣傳的話語,即使對象並沒有興趣,依舊會使用職業笑容來目送。
要不是因為為了回到自己的租處,最快的就是這裡,不然高尾一開始根本不會想走至這條街。一段日子之後,路上那些西裝男也知道高尾只是這附近的平凡住民而已,倒也不主動搭話。
如果有照常升學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大四上學期結束,準備迎接八月份暑假的到來吧。高尾想著,如同往常一樣地穿過那條紅燈街,只是這次,他難得地被人擋下來搭訕了。大概是新來的人,不然這裡的人應該都知道找他一定會被拒絕。
正想向眼前給自己遞出名片的西裝男提出習慣性的婉拒時,原本也不怎麼注意那些男子的面貌的高尾,這次突然被吸引住,多看了好幾眼。
「……戸鞠?」
當年與自己差不多的身高與黑髮、路上隨便抓都有的普通男學生臉、說話的音量讓人感覺不太有精神、有點自閉地拿著書。
這些是戸鞠給高尾的印象,雖然現在眼前這個人很誇張地與以前的戸鞠不同,不過高尾還是有自信從五官認出是他,懷疑的是他現在的打扮跟當年的形象未免也太不符合。
隱形眼鏡、學生頭的黑髮變長,還梳了現今很流行的美男頭,臉上的淡妝讓氣色看起來更好,身上穿的西裝雖然不太正式卻還是透露出些許成熟社會人的氣息,那些聽起來像話術的公關語讓戸鞠以前沒什麼自信的音量提高了許多。
「高尾!?……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我要問你的吧!你真的是戸鞠喔!?」本來還想著搞不好是戸鞠的兄弟之類的,看來這下子真的是戸鞠本人了。
過段時間抽出空檔後,兩人到附近的居酒屋吃點串燒,互相講起這兩年不見的過往。比起高尾對於戸鞠會去加入西裝男行列的驚訝,戸鞠更吃驚高尾的身材變得過於纖細,好像去參加什麼減重活動一樣,要不是從依舊不變的聲音、髮型跟銳利眼神,只看身體可能還認不出是高尾。
「高尾你沒事吧?」
「還好,不是什麼大事,比起我,你才沒事吧?不是在老家超市那邊工作?什麼時候跑來東京了?」
「這個嘛……其實比起在老家待著,我更嚮往東京的自由生活,所以後來到東京找工作了,一開始想靠自己,才沒跟你說。」
「那你也做正常一點的工作吧?這是特種行業耶。」
那些西裝男不斷地在街上招攬行人,為得就是讓對方對自家的店裡小姐有興趣,來消費陪酒或是帶出去、一夜情等等的服務。
「沒你想得那麼誇張啦,這是合法正當的工作。」
高尾怎麼想也不會料到當年那個拿著星座書的乖乖牌,現在可以一口正經地說出招客人來買春的行為是個正當行業,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夠讓一個人發生這麼大的轉變?
「等等……把你來到東京之後發生的事情,慢慢說給我聽。」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
最初到東京的時候,戸鞠先進了普通的中華料理店打工,結束時,一個人在深夜漆黑的路上騎著腳踏車,途中竟不小心被轉角處開出的名牌轎車給撞倒。好險只有腳扭到的輕微傷勢,不至於送醫,比起車禍帶來的傷口,讓戸鞠更驚嚇的是;從車裡出來的大哥。
穿著簡單的無袖背心,露出的胸口跟手臂上滿是刺青,雄壯的身材孔武有力,一看就能讓人明顯知道是黑道份子。戸鞠覺得自己為何如此衰事連連,明明當天有穿著射手座的幸運物紅色內褲。
原以為對方會對自己破口大罵之類的,沒想到事實不然,那位大哥像是想掩飾自己突然撞到人的驚慌一般,蹲下來邊道歉邊問著傷勢重不重,要不要上車去一趟大醫院檢查,還是要金錢賠償之類的。戸鞠面對突如其來的好意,一時還無法適應,只有不斷拒絕著,想自己站起身來卻無法,最後是靠著黑道大哥的攙扶,也乖乖地上了車,去完醫院做好醫療處理。
如此的機緣,黑道大哥了解到戸鞠有點困難的家世背景,經過介紹,戸鞠才來到那條街上工作,領的是經理的職位,一開始當然排斥的戸鞠,在大哥的說服之下也接受了。
『這是連警察自己都會來光顧的正當行業啦,薪水待遇也很高,只要想辦法多招點客人到店裡就好了。現在同行競爭激烈,正好缺人手,要不要來?至少先做著存點錢吧,做這個很快就能存到生活費,連學費也不用擔心啦。』
前面說什麼都不打算聽進去的戸鞠,聽到最後可以存錢,馬上有點心動。
『你現在這個土樣子,可能還是有點困難,不過年輕人的好處就是先天資質不錯,大哥可以先幫你處理行頭,也有前輩會帶你,這些倒是都不用擔心,想不想要改變,就看你自己決定吧。』
好像有個可以麻雀升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擺在眼前,而且還有人照顧一切幫忙鋪路,又可以讓自己自由選擇,一切的改變還是想要走的路都可以自行決定。戸鞠覺得這一定是當天自己穿著紅色內褲所帶來的好運,這樣一想,怎麼可能拒絕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等等,所以意思就是你與黑道大哥相撞後,經過大哥好意的介紹,所以就去那邊工作了?這是哪來的離奇小說劇情啊?」
「雖然好像被簡略了很多還被吐槽,但就是這樣沒錯。」
「你也太大膽了,不知道這些事情風險有多大嗎?要是大哥把你賣掉連紅色內褲都不剩該怎麼辦啊?」
「這些事情我當然有想過,不過當人處於相當絕境的時刻,對於眼前的機會,怎麼可能放過嘗試啊?」
「…………。」
也是如此沒錯,高尾想起自己當初投入人體試藥的過去,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再選擇一次,他大概不會想再做出一樣的決定,但是處於當下被環境沖昏頭的自己,是不可能想到未來的後果。現實的煎熬、事實的殘酷、生活的壓力,脅迫著人必須在掙扎之中做出許多具有風險的行為,願意,還是不願意,也沒有別條路可走。
「倒是高尾,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瘦?忙到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嗎?學校現在在放暑假了對吧?」
「比起你的精采故事,我的其實無聊多了。」
「說來聽聽吧。」
接下來,戸鞠才知道高尾後來在大三也休學,甚至為了還清父親的債款,加多打工的份量,在擔任檢體打工的過程中無法克制地身材變瘦。
「已經是快一年的事情,現在好多了啦,只是對於久沒見面的人,還是差很多吧。」
高尾用手捏住自己的雙頰,向戸鞠表示一年前當時的他還瘦到臉部都凹下去,晚上無精打采的走著可能還會被人以為是哪來的活死人。
「現在好轉就好了……倒是高尾,你還打算繼續這樣打工下去嗎?如果父親又發生什麼事,又會突然需要一筆費用了吧?」
「關於這件事,父親前陣子有向我道歉了啦,其實事情都過去了我也不會在意。雖然現在的狀況是沒辦法存錢,不過也只能先這樣走一步算一步了,只要人還活著,都有希望嘛。」
「你這語氣聽起來就很絕望啊。」
「會嗎。」
「……不然這樣吧,高尾,一起來做吧?」
「啊?做什麼?做生意的話別找我,我可沒錢去你店裡消費。」
「不是啦!誰要你當客人,我指的當然是要你一起來當經理啊。」
「什麼?意思是要我跟你一樣當西裝男招人來買春?」
「別用這麼低俗的詞語來形容好嗎,我們可是向世間的寂寞之人推廣快樂與夢想、實現希望的愛神邱比特。」
「……看來這兩年來你真的被洗腦得不輕。」
人類真的是會迫於現實而脫胎換骨成另一個人,以前那個習慣坐在後面的戸鞠大概已經無法再回來了吧,現在的他已經不會說著自己只是一個平凡人的話。想要的幸運物可以用卡去買,可以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睡好的床,書也不需用借的,想要的可以直接買回家收藏,自給自足,偶爾還能抽出假日的時間去四處逛街,只差還沒有機會交個女朋友,只是在一件一件美好事情都逐一實現的情況下,這些一般人就能享受的事情也都不是難事了。
面對戸鞠的推崇跟拉攏,高尾不以為意,他認為戸鞠只是沉迷於金錢的誘惑之中,這種不用付出多少力氣就能得到大量不等比例收入的微妙工作,他並不想認同。只是在觀察戸鞠的言行舉止之時,他又感到現在的戸鞠是無比自由的,似乎是享受住於東京的生活之中,比起當年捧著書,偶爾還有點悶悶不樂的書生形象,他覺得自己比較樂於見到目前的戸鞠,真是矛盾。
戸鞠知道自己只靠嘴巴的說服力可能還不夠,他甚至直接拿起存摺攤開給高尾看,那些隨著日子前進而實際往下累積的數字記錄,證實著想要突破現在的環境的話,這是最快的辦法,沒有別的。
「不然給你一點時間考慮好了,高尾家就在這附近吧?時間不早,先結束吧,之後再聯絡……」
「等等,戸鞠,不用了,我想麻煩你直接告訴我,開始進去工作的方法。」
※
因為雙方時間與行程搭配不上,反而不方便用網路電腦來即時聯絡,久久一次的長途電話跟簡訊是唯一依靠之外,其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在這樣的前提下與綠間漸行漸遠的高尾,也與過去的朋友和學長們失去聯繫,有的人到其他縣市唸書、有的出國、或是先踏入社會工作,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去的、該走的路,有權利跟義務自己做出決定,他人無法完全干涉。
高尾則是在這四年之中,一路在各種環境裡打工,不管是飲食業到商品服務業,還是工廠作業員或是路上發發面紙的零工,跑遍各式各樣的大小營業,若有似無地接觸到不少經營跟人事的管理方式,也累積了一點生存技能跟人脈,雖然時常在市井小民的生活中見識不少人情冷暖,對於日常中適應力強大的他來說克服與調適並不是什麼困難,只有偶爾內心會想到,如果碰到了以前認識的人,要怎樣解釋他的狀況比較好。
不是簡單一兩句話就能帶過的事情,卻要想辦法輕描淡寫,像是說著別人家的事情一般無關緊要,只是自然的發展一樣,高尾覺得自己不需要他人同情、幫助,也不是故作堅強,只是自己的生存態度罷了,從過去到現在都毫無改變,即使環境與人事物如何地變遷,他還是高尾,想著要開心地享受每一天的高尾和成。
然而現在的他才開始擔心一件事情,關於綠間的事。
如果推算沒誤的話,可能留學的時間也差不多了吧,有好一陣子沒有聯繫上,大概是又陷入什麼研究專題裡面了,尤其在大四的階段,要回日本的話,一定是最忙的時候吧。
如果真的回來了,要怎麼跟他碰面。如果碰面了,要如何跟他開口。如果開口了,要用怎樣的表情來配合他?
這四年沒有近距離相處的空白歲月,要先花多少的時間才能填補,還是只要互相開口聊個幾句話就能回到往常的樣子?
而現在的他,還是以前的樣子嗎。
高尾面對一堆問題想了老半天,卻無法理出頭緒,現實環境所帶給人的影響深遠,他無法做出預測、也沒有把握,之後如果他們再會,綠間是否還會是原本的綠間;那不太坦率的傲嬌個性、有時又非常天然率直的綠間。如果只是外貌改變,那也就算了,高尾更擔心的是其他更深處的層面;一個人的生活習慣、價值觀、處事想法。
綠間的日子過得忙碌又充實,學業成績優秀,順利取得醫師執照,身邊大概還有一起跟陪過去的溫柔又漂亮的女朋友在照顧他那忙到快無法自理的生活。回到日本進入大醫院實踐所學,偶爾與過去的朋友碰面,互相聊著這幾年的往事。
看來沒什麼改變,其實一切都變了。
心理上不願意接受,卻無法抵擋現實的打擊,高尾只能先給自己一些假設,讓內心做好準備。
說起來,以前的他是不會這樣想的,這類有點悲觀的心態,讓高尾忍不住自嘲起來。說別人改變,事實上變最大的正是自己吧。如果見到綠間了,或許想要先選擇逃避也說不定,因為越喜歡,反而喜歡到想要避開的心情,避開這一切被自己料到卻又十分不願意實現的現實。
此刻的高尾已經沒有把握再繼續相信綠間對於四年前的往事約定還能夠記得多少,美麗話語與另人懷念的記憶在時間的洪流之下被洗刷沖淡,光芒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
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跟著戸鞠加入西裝男行列的高尾才剛上任,兩人就被調離原本的街區,將工作場所移至範圍更加廣大、競爭激烈的新宿鬧區,不管男女還是同志,來到這邊想要怎樣的玩法應有盡有。在戸鞠還在適應於更加混亂之地工作的同時,一接觸到新事物馬上就能把方法要領掌握住的高尾,對他來說與人應對這方面依舊是非常的得心應手。
高尾的體格比起過去高校時代變得纖細許多,穿上西裝後修飾出適宜的身材與腰身,袖子往上捲起、半開的領口露出的鎖骨帶點性感,和帥氣銳利的眼神相對的是與人對話時的悅耳溫柔聲線,一旦與他目線交疊之後,就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接受詢問,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是哪裡來的男公關出來做宣傳。
「要不要來店裡參考看看?」
高尾往往不用說幾句話,在彎下腰或是遞出名片的配合之下,優雅的身段就讓人無法拒絕誘導,不論男女,就算沒興趣,也不會狠心拒絕,只要對方沒有明顯排斥,再利用幾個宣傳要點抓住客人的喜好,就能簡單又快速地促銷成功。
基本上會來到這裡的,不是已有尋樂目的,就是新手,或路人誤闖這三種而已,而高尾也看得出來,對方的意圖是什麼,一陣子之後結交到認識的客源,還有來消費牛郎的貴婦開玩笑地說能不能指名高尾、或是問著高尾有沒有女朋友。
「高尾,你好像變得比店裡明星還來得有人氣了啊!要不要考慮轉行一下,到店裡去……唔啊好痛!」
戸鞠難得地調侃起高尾,話還沒說完,肩頭卻被對方手掌重力地捏了一把。
「我終於懂你在學校裡最初敢找我搭訕的勇氣了,有這份膽量的話,最適合進去做的應該是你喔?」
「……好啦我當然是開玩笑的,別這麼在意啦……。」
戸鞠原本認識的是不管什麼話題都很好聊、好像講什麼都不會雷的高尾,最近才發現原來他不喜歡被別人提到這樣的事情。
也不是想要做就有資格的,像高尾那樣只要自身願意,上頭的人一定馬上答應,不像我大概倒貼還沒人要,反正只是陪陪酒的牛郎嘛,看似輕浮又很敢放手玩一把的高尾會如此矜持,大概他本身還有什麼隱情吧。
沒有勇氣繼續向高尾追問,戸鞠只能自己摸著鼻子亂猜想。
緊接著,又來到了十一月、高尾即將迎接21歲的十一月。
去年還在四處打工的他,沒想到才短暫一年的時間,自己可以有如此改變,自從換好這樣的工作之後,漸漸地可以開始有點儲蓄、生活壓力負擔也不再那麼龐大,有餘裕的時間可以多去探望妹妹、陪她聊天,或是回老家跟父親一起看電視,喝點無傷大雅的小酒,只是比起酒力良好的父親,高尾每次喝完酒都沒辦法阻止自己呈現睡死狀態,幾次之後高尾就不喝,然後再送父親回床上睡覺。前陣子還接到母親給的消息,說是與後來遇到的伴侶同居了,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雖然高尾並不打算將這份工作長久維持下去,不過目前與家人之間相處得溫暖愉快,身邊的人無事健康地生活著,久違地讓高尾感到自己的日常已逐漸安逸穩定起來,能夠先安於現狀的話也是好事。
只是在這愈趨於理想的日子之中,他隱隱約約擔心的一件事情,卻提早降臨。
他沒想到會在毫無準備的狀態下提早與綠間再次相會,也更沒想到的是;命運喜歡開玩笑、捉弄人、還會把最不湊巧的人物、時間、地點給湊巧地拼在一起。
【第二章 完】
月光被深厚的雲層遮蔽,路上沒有幾盞的街燈發揮不了多少功用,在四處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下,高尾因為剛從漆黑的房裡出來,倒還能適應夜裡的視力範圍。他的目光接著朝向對面高級大樓的燈光看去,已經三點了,還有房間的燈是亮著的。
這裡是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兩層老公寓,鐵製樓梯跟欄杆還有點腐朽,同棟的住民大概就是一些年輕打工族或是單身漢還是外籍勞工,不常待在家裡的高尾也不太清楚,更沒有機會跟鄰居打交道,只是偶爾去清快塞爆的信箱可以無意地看到其他住戶的信件。
他沒有興趣去窺探別人的隱私,也沒有心情去認識什麼人事物,距離當年高中畢業已過去三年,在當時家裡發生一點狀況之後,他的生活方式逐漸地被打亂、想法也稍微地受到改變。
畢業後沒多久,父母因為長年累積的大小爭吵最終觸發導火線而離異,高尾與妹妹跟著父親,沒想到父親接著酗酒又沉迷於柏青哥,擔心這樣的父親會影響妹妹的生活,才18歲的他在親戚有限的幫助下決定擔起家務、帶著妹妹離開到外頭租屋,只是高尾卻更沒想到,妹妹會出了車禍,需要長時間住在醫院裡復健。
面對即使還是會去工作,卻把收入與積蓄幾乎拿來賭博的父親,高尾只好不斷地犧牲大學上課時間,在外頭打工賺點零用錢,而妹妹住院與醫療所需的龐大醫藥費,到後來也不跟父親索取,變成只有高尾在負擔。
在一切都非常混亂與學習適應的狀態下度過一年,而第二年在生活吃緊與學校出勤率堪憂的情況中,高尾只好決定要先向學校提出休學,從大三開始停止課業,專心投入打工存錢。
上個月剛滿20歲的他,回顧這三年來的時光,其實過得非常匆促短暫,幾乎每天都要擔心喝完酒的父親會在外面惹出事情、妹妹的醫療手術是否順利、放棄課業的掙扎、錢夠不夠用。提心吊膽又忙碌的日子已讓他失去與過去週遭友人的聯繫,也包含著那位綠間真太郎。
約出來的那天、下著大雨的那天、他原本要把家裡父母狀況說出口的那天,最後埋沒在分離的雨聲與第一次的接觸慾望之中,他不想讓綠間感受到自己的不安甚至影響,希望綠間能不會因為自己的私事而分心。
他知道綠間在醫學系的課業十分繁忙,每天的課幾乎從第一堂到最後一堂,報告跟研究的數量非常多,連打工的餘裕都沒有,想要跨縣常回東京是不可能的事。對於使用網路與電腦是為了拿來專心做報告與蒐集資料的綠間,他們之間的連絡,就只能僅於手機上的簡訊。
就讓認真的綠間努力在他的課業上就好了,而我就這樣吧,走一步是一步。被各種現實所迫的高尾,已經無暇再想著其他可能。難得的碰面之下,高尾對綠間還是會維持表面上不變的互動,只是私底下不想讓彼此知道的事情,就此讓一切都逐漸改變了。
漸行漸遠的他們,只能靠著一個月可能一次都不到的見面跟少數的電話,無法像過去一樣每天即使不願意也會膩在一起,無法再像從前一樣,不用多說也能意會到彼此心思,無法再像那些青春的日子裡,綠間在高尾精確的傳球之下,向著目標完成漂亮的三分球。
所以在大二上學期那年,綠間向高尾提出他大三與大四要在國外留學的事情時,高尾反而鬆了一口氣。
『好好去吧,我會等你回來。』
高尾大約給了綠間這句話,沒有表達太多回應,只是這樣坦然直接的態度,反而讓綠間感到訝異不解,卻也無從向高尾問起,接連還收到對方避不見面的通知。大概是因為,見了面會更難過難捨吧,綠間只能這樣猜想。
兩人之間,什麼事情都一一改變了,唯一不變的,是那些想念的心情。對於高尾來說,三年前的往事、高中的點點滴滴、喝著紅豆湯、投出三分球、說著盡人事聽天命的綠間,一切都還是如此地清晰,像是那些在晚上的路途中;在夜空閃耀的繁星一般。
只是現在一時被烏雲遮住而已,一段時間過後就沒事了。
只要記憶還存在著,他們永遠都是眾人口中所傳頌的秀德光與影,不分不離的組合。
只不過就是命運開了一點玩笑吧。
遠處大樓的房間燈光熄滅,凌晨的冬季冷風吹進高尾的領口裡,他想到現在是紅豆湯在販賣機上開始的季節,身處異國的某人無法時時刻刻取得紅豆湯而焦急的樣子,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過更好笑的是,每當喝著紅豆湯,被其他人用奇怪眼神說著:『高尾你怎麼這麼喜歡喝紅豆湯?』的自己。
※
升上大學,不管是上什麼課,一進到普通教室之後,高尾還是習慣走到最後倒數第二個位置,高校時代最懷念的地方。學生之中沒有人會坐到那麼後頭,甚至還會被教授建議移到前方座位比較好聽課,所以每次幾乎只有高尾一個人坐在後面。
擅於與他人交際的高尾收斂起從善如流的態度,沒有刻意擴充朋友圈和主動與誰認識,在校園裡獨來獨往。偶有一些同學會過來搭訕,但也僅於詢問課堂問題的程度。
打鐘後就馬上離開教室、好像很忙、表情給人的感覺像是在想著一些事情、但實際對話時也不像表面上那麼冷淡,然而想繼續交流卻又因為沒有共同話題而無法持續下去……。即使有帶著目的想繼續與高尾深交的同學,最後都因為高尾給人那股無形中的不可近氣息而放棄,明明同系、上的共同科目也幾乎一樣,卻有如陌生人。
無交集的過客一般,高尾將學校裡與自己來來往往的同年齡學生們視為與自己無關的過客。唯一可稱為例外的,只有某位名為戸鞠的男同學。
那是大一上學期,某個空堂時間,高尾在校園內販賣機旁所發生的最一開始的事情。
原本打算喝完紅豆湯之後,如同往常到圖書館打盹的高尾,突然被某位從後面經過的男同學笑了。
「你喜歡喝紅豆湯嗎?高尾同學。」
高尾朝出聲的方向看去,是一位留著地味十足的黑短髮學生頭、配戴細框眼鏡、揹背包手裡還拿著幾本書的普通男大學生,身高跟自己差不多。
不認識這個人,對方卻知道自己。高尾心想是不是哪裡見過他,卻沒有印象。
「哈哈,不否認嗎?看來是真的喜歡吧。」
「你是誰?」好像很熟的樣子,明明應該是第一次見面。
「我叫戸鞠……跟你同系的,共同科目常常一起上課。」
少見的姓,後頭的名字卻是跟外表一般普通,隨處可見到的大學生樣子、與其相符的菜市場名字,聲音不太有精神,說常常一起上課為什麼沒有印象,大概就是因為實在太普通了。
打招呼階段就跟對方說沒印象有點失禮,高尾還是展開應付式的笑容,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我是高尾和成,平常不太跟人打交道所以沒有認出你,真抱歉。」
「不用道歉啦,其實我也是,不常跟系上的人說話。」
「這樣啊……你也是要來買飲料的嗎?」 所以為什麼要來跟我搭話呢?高尾感到有點好奇。
「啊不是,我要去圖書館,只是路過。」
「正好我接下來也要去那,一起去吧。」
高尾把喝完的紅豆湯罐丟進垃圾桶,將肩膀上的背包帶拉好,往前邁進,而那位戸鞠同學就在後頭跟著。
「高尾同學,請問你現在有參加社團嗎?」
「沒有,我要忙打工。」
「那就是回家社囉?真巧,我也是。不過我是因為通學時間太久了。」
「你家住哪?」
「茨城縣那邊。」
「噗。」幸好高尾嘴裡沒飲料,不然他真的會噴出來。那裡可是距離東京學校車程兩小時的外縣市。
「……你不直接在東京租房子住嗎?每天通勤不累?」
「計算過了,通勤的車費比較便宜……高尾同學呢?家住哪裡?」
「叫我高尾就好啦,加個同學聽起來怪怪的……。」
靠著高尾強大的溝通力,只是往圖書館的路途便跟戸鞠混熟起來,接下來的日子裡,高尾才發現他們共同上的課堂還不少,而且戸鞠還習慣坐在他後面的座位。
不多話,安靜地看著書,如果高尾不先找他對談的話其實並不會主動向人搭話,讓高尾懷疑起來那天戸鞠是不是提起了十足的勇氣才能跟自己認識,原本對於大學人際關係的一切交際沒有興趣的高尾,這下子突然有了一點動力。
「高尾你怎麼這麼喜歡喝紅豆湯呢?」
「就是喜歡啊,不行嗎?很少見對吧。」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笑問著這類的問題,高尾老早就習慣了。
「那你呢?老是在看書,都在看什麼?」
「圖書館借的書,星座方面的看最多。」
星座,一聽到這個詞,高尾放下手中的紅豆湯到桌面,掩飾一點小驚訝。像是高校時候,高尾轉到背後,與綠間有一句沒一句的對話景象。
感覺高尾對書籍內容好像有興趣,戸鞠開始講解桌上占星書的內容,還說到自己早上每天都會看早安你好的星座運勢占卜單元。
「我是11月25日出生,射手座的。」
「我11月21日。」
「哇,我們生日好近!以後可以一起慶祝耶。」
戸鞠難得地讚嘆起來,不過高尾卻是如同往常一副不太理睬的態度說道:「看看吧,時間排得出來的話。」
比起知道對方生日,高尾更在意的是戸鞠也會看星座運勢的事情。
「那你也會每天看完節目之後準備幸運物嗎?」
「會啊,尤其是運勢最低的時候……高尾也會嗎?」
注意到高尾用了『也』,戸鞠以為高尾跟他一樣,興高采烈地詢問。
「啊啊……不是,是我以前的朋友很沉迷啦。」
「這樣啊……。」
見到戸鞠似乎還有想要提出疑問的表情,高尾再繼續接話:「幸運物什麼的,不是很難收集嗎?有時的幸運物太古怪啦,要怎麼收到啊?」
「對對,我也這麼覺得!有時候是什麼奇怪生物的娃娃還是古董類的,到哪裡才能得到那些東西啊?」
「只能花錢去買了。」
「那些是有錢人的專利啊……像我這種普通人老百姓就算了吧,反正真的沒有幸運物也不會因為倒霉嚴重到攸關生死問題,能準備的再準備就好了。」
「也是啦。」
戸鞠口中緩緩地說出那些普通人老百姓的話語,聽起來家常便飯,卻深深地刺激了高尾。是的,他們都只是普通人罷了,像某人一樣砸錢每天準備幸運物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老天才會給了某人沒有幸運物就會倒霉到有生死可能的公平待遇吧。
「那高尾的那位朋友呢?他現在不在這間大學嗎?」
「……這就說來話長了,大概得先從『中學時你聽過奇蹟世代嗎』這裡開始說起吧。」
「奇蹟世代?那是什麼?以前的偶像團體嗎?」
「唉,就跟你說了不要只會看書,也要打點籃球,不打籃球也要看點新聞。」
「跟打籃球有什麼關係……。」
之後的高尾與戸鞠,對於彼此的過去都有了初步的認識。戸鞠知道高尾以前在秀德高校時是籃球校隊成員,跟隊上王牌也是三年來的同班同學,感情很好,只是現在對方在千葉就讀醫大,而高尾因為父親與母親離異的關係,導致家庭狀況每況愈下。高尾知道戸鞠家境背景也不太好,過去朋友也不多,最近才在自家附近的超市找到打工。
他們的交情也僅止於此,平日有空跟放假時段各自都有行程,也沒有另外約出去哪裡閒晃,而高尾也沒有向戸鞠透露關於自己與綠間的關係跟心情。
兩人的大一時期就在適應課業與日間忙碌的生活之下瞬逝而去,緊接著在大二上學期那年,如同綠間對高尾初次說出之後會去國外留學的消息一樣,在他們之間,什麼事情都開始接二連三地改變。
戸鞠的父親因病過世了,家計困難無法負擔學費的狀況之下,只好先走上休學一途。他向高尾打了通電話,說明自己會繼續在超市那邊打工,要高尾好好加油,有空的話可以去茨城找他一起吃個飯。
高尾這邊的父親也跟著出了事情,倒不是身體健康方面的問題,而是父親在酒後腦袋不清狀況下四處向人借錢花費,一時竟莫名地欠了不少債款,原本就忙於打工快要無法兼顧課業的高尾,這下子又得再翹課多找一份工作來還錢。
只是現在一時被烏雲遮住而已,一段時間過後就沒事了。高尾如此想著,在大街小巷之中四處找著打工消息的他,在車站配發的求人報紙上面找到了擔任新開發醫藥物的實驗人體,酬勞十分龐大,只要花上三個月的觀察檢驗時間,就能還清所有債務。
反正還會幫你保險,而且是有名的醫藥公司在負責,就是配合吃點藥,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夜幕低垂,走在獨自一人的單行道上,高尾只能看見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任憑自己所想的,往前走,無法再顧及更多,無法回頭。
※
整整三個月以上,高尾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麻。
只要配合時間按時吃完指定的藥物就好,這是一開始的了解。沒想到身為檢體,還必須固定一個星期抽出三天去住入特定的醫療場所做例行的檢驗。說是醫療場所,其實感覺像是什麼奇怪的集中營,把大家關在固定的白色房間裡,控制飲食生活與體能狀況,按表操課。
一路走到這裡的高尾,說什麼也要讓自己適應,不可能讓身體出現問題,要通過最初的檢體測試合格並不容易,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參加,深陷於想要快速還款的窘況之中,這是再適合也不過的差事。
好在龐大的金錢已經先得手了,也把債務還得差不多,但也壞在這,因為已經收完錢,簽了法律約定,完全無法中途反悔,假設身體出現極度排斥的狀況下才有辦法放棄並依比例歸還雇金。
服用藥物之後的狀況,有的人情緒不穩、嗜睡、有的人開始容易掉髮、常常頭暈頭痛、嘔吐,有的女生嚴重到連生理期也停止。
至於高尾,除了體重有稍微逐漸減輕之外,沒有其他危險徵狀,各式檢驗數值都還在服用藥物完畢後正常的範圍內,以為會就此順利到結束,之後也不會有任何可能的後遺症,卻沒想到這一切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接下來迎接高尾的,是遭受藥物檢驗之後勁所擾的一年。
他的體重回不來了,而且還在逐月減輕中。高尾想辦法讓自己食量變多之外還儘量多吃一些高熱量食物,最後也還是無法增加脂肪跟身體重量,手腳與身體上的肌肉無法控制地、明顯地消瘦下去。
大學二年級下學期後的課堂,高尾缺席得更加嚴重。
等到去醫院探望復健中的妹妹;連妹妹也察覺到高尾的改變時,他才驚醒,如此變瘦的自己,絕對無法出現在綠間面前。
在綠間屢次提到出國前能否見面的詢問時,高尾用了一堆忙碌事情婉拒,避不見面,只用簡訊與綠間連絡。
『好好去吧,我會等你回來。』
最後的最後,高尾只對綠間留了這句話,但是高尾自己也不知道未來的自己,還會等著綠間回來嗎。現在的他,光是活著就費勁心力,這份沉重感,他不想帶給綠間,卻也不覺得自己還能夠帶著這份沉重面對將來光榮歸來的綠間。
本來只是球場上再普通也不過的敵手關係,陰錯陽差竟然在高校同校同班同球隊,接著就像往斜坡加速度滾下的球一般,一切都停不下來了,等到三年後回歸平地冷靜地面對,才能夠意識到;即使在過去青春的高校時代之中多麼盡力地取得認同、站在身旁拉近彼此的距離,最終還是有落差的,不用說男女與同志情愛在世人眼光中的認定差別,社會上的地位與未來必須走的路,在出生時就已經註定。
不管怎麼看,綠間就像是被天命選中的人,以童話故事比喻來說就像是名貴的王子吧,高尾又想想自己,只是能夠跟在王子身邊的騎士,或許可以日日夜夜守護王子的生活,卻沒有資格挽留向著名利和公主而去的王子。
其實連騎士什麼的都不如吧,不過是一位平民老百姓罷了,每天邊吃著粗茶淡飯邊看著國家新聞笑著今天的王子因為要準備什麼稀奇古怪的幸運物而勞煩週遭的僕人最後惹出了什麼笑話之類的。看帥氣的王子一臉蠻橫地說著沒有水不會去喝紅豆湯嗎之類的。結局的王子終於找到門當戶對的美麗公主結為連理舉國歡慶之類的。
『哈哈……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此刻的高尾躺在床上,手掌心裡緊握著手機,頁面停滯於簡訊編寫欄位,這是給即將出國的綠間最後的簡訊,原本想要寫些輕鬆祝福的話,繼續說著會等他回來、回來之後要一起做些什麼事情,還有在那邊如何持續連絡的方法,不要忘記兩年前17歲時那個大雨天裡兩人發生的事情,開個玩笑話,最後好好地說聲再見。一封簡訊因字數限制打不完的話,就分成兩封,三封。
結果直到最後,高尾還是無法順利將簡訊文字打出來,手指停在鍵盤上,連按個送出鍵的力氣都沒有。
兩年前的那天綠間最後說的話,依舊在高尾的耳邊迴響,撥動著全身上下的神經與細胞,彷彿已陷入血液與骨髓,深深地埋藏,揮之不去。
只要能夠懷抱著這些過往與那些熟悉的感觸,就還能把持住身體尚存的感覺,即使是有點累,睡一下就沒事。在睡夢中或許還可以……做個秀德籃球校隊贏了比賽優勝,如同鮮豔閃耀的橘色與黃金一般的歲月美夢……。
當年在內心深處強忍多時也不願宣洩而出的淚,悄悄地爬上枕頭。這是高尾唯一一次,因為體認到即使天時地利人和也無法為彼此縮短距離而私自掉下的淚水。
在這之後,他為了家計與還債還有妹妹的醫藥費問題,決定跟之前的戸鞠一樣,向學校提出大三開始休學,專心打工。
※
當高尾再次見到戸鞠時,是在兩人都意想不到的場合之下。
一年比一年還要炎熱的夏季,即便是夜晚也瀰漫著讓人無法忍受的悶躁感,更不用說是在到了深夜依舊像是不夜城的地方,東京鬧區的霓虹街道上,除了打扮招搖的女子之外,某些街區裡散佈著幾位西裝男子,有的領口開著、有的沒打好領帶,在路上的行動看起來明顯不是夜歸的普通上班族。
他們四處向迎面而來的行人配發名片或傳單,面帶微笑說著一些類似廣告宣傳的話語,即使對象並沒有興趣,依舊會使用職業笑容來目送。
要不是因為為了回到自己的租處,最快的就是這裡,不然高尾一開始根本不會想走至這條街。一段日子之後,路上那些西裝男也知道高尾只是這附近的平凡住民而已,倒也不主動搭話。
如果有照常升學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大四上學期結束,準備迎接八月份暑假的到來吧。高尾想著,如同往常一樣地穿過那條紅燈街,只是這次,他難得地被人擋下來搭訕了。大概是新來的人,不然這裡的人應該都知道找他一定會被拒絕。
正想向眼前給自己遞出名片的西裝男提出習慣性的婉拒時,原本也不怎麼注意那些男子的面貌的高尾,這次突然被吸引住,多看了好幾眼。
「……戸鞠?」
當年與自己差不多的身高與黑髮、路上隨便抓都有的普通男學生臉、說話的音量讓人感覺不太有精神、有點自閉地拿著書。
這些是戸鞠給高尾的印象,雖然現在眼前這個人很誇張地與以前的戸鞠不同,不過高尾還是有自信從五官認出是他,懷疑的是他現在的打扮跟當年的形象未免也太不符合。
隱形眼鏡、學生頭的黑髮變長,還梳了現今很流行的美男頭,臉上的淡妝讓氣色看起來更好,身上穿的西裝雖然不太正式卻還是透露出些許成熟社會人的氣息,那些聽起來像話術的公關語讓戸鞠以前沒什麼自信的音量提高了許多。
「高尾!?……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我要問你的吧!你真的是戸鞠喔!?」本來還想著搞不好是戸鞠的兄弟之類的,看來這下子真的是戸鞠本人了。
過段時間抽出空檔後,兩人到附近的居酒屋吃點串燒,互相講起這兩年不見的過往。比起高尾對於戸鞠會去加入西裝男行列的驚訝,戸鞠更吃驚高尾的身材變得過於纖細,好像去參加什麼減重活動一樣,要不是從依舊不變的聲音、髮型跟銳利眼神,只看身體可能還認不出是高尾。
「高尾你沒事吧?」
「還好,不是什麼大事,比起我,你才沒事吧?不是在老家超市那邊工作?什麼時候跑來東京了?」
「這個嘛……其實比起在老家待著,我更嚮往東京的自由生活,所以後來到東京找工作了,一開始想靠自己,才沒跟你說。」
「那你也做正常一點的工作吧?這是特種行業耶。」
那些西裝男不斷地在街上招攬行人,為得就是讓對方對自家的店裡小姐有興趣,來消費陪酒或是帶出去、一夜情等等的服務。
「沒你想得那麼誇張啦,這是合法正當的工作。」
高尾怎麼想也不會料到當年那個拿著星座書的乖乖牌,現在可以一口正經地說出招客人來買春的行為是個正當行業,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夠讓一個人發生這麼大的轉變?
「等等……把你來到東京之後發生的事情,慢慢說給我聽。」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
最初到東京的時候,戸鞠先進了普通的中華料理店打工,結束時,一個人在深夜漆黑的路上騎著腳踏車,途中竟不小心被轉角處開出的名牌轎車給撞倒。好險只有腳扭到的輕微傷勢,不至於送醫,比起車禍帶來的傷口,讓戸鞠更驚嚇的是;從車裡出來的大哥。
穿著簡單的無袖背心,露出的胸口跟手臂上滿是刺青,雄壯的身材孔武有力,一看就能讓人明顯知道是黑道份子。戸鞠覺得自己為何如此衰事連連,明明當天有穿著射手座的幸運物紅色內褲。
原以為對方會對自己破口大罵之類的,沒想到事實不然,那位大哥像是想掩飾自己突然撞到人的驚慌一般,蹲下來邊道歉邊問著傷勢重不重,要不要上車去一趟大醫院檢查,還是要金錢賠償之類的。戸鞠面對突如其來的好意,一時還無法適應,只有不斷拒絕著,想自己站起身來卻無法,最後是靠著黑道大哥的攙扶,也乖乖地上了車,去完醫院做好醫療處理。
如此的機緣,黑道大哥了解到戸鞠有點困難的家世背景,經過介紹,戸鞠才來到那條街上工作,領的是經理的職位,一開始當然排斥的戸鞠,在大哥的說服之下也接受了。
『這是連警察自己都會來光顧的正當行業啦,薪水待遇也很高,只要想辦法多招點客人到店裡就好了。現在同行競爭激烈,正好缺人手,要不要來?至少先做著存點錢吧,做這個很快就能存到生活費,連學費也不用擔心啦。』
前面說什麼都不打算聽進去的戸鞠,聽到最後可以存錢,馬上有點心動。
『你現在這個土樣子,可能還是有點困難,不過年輕人的好處就是先天資質不錯,大哥可以先幫你處理行頭,也有前輩會帶你,這些倒是都不用擔心,想不想要改變,就看你自己決定吧。』
好像有個可以麻雀升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擺在眼前,而且還有人照顧一切幫忙鋪路,又可以讓自己自由選擇,一切的改變還是想要走的路都可以自行決定。戸鞠覺得這一定是當天自己穿著紅色內褲所帶來的好運,這樣一想,怎麼可能拒絕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等等,所以意思就是你與黑道大哥相撞後,經過大哥好意的介紹,所以就去那邊工作了?這是哪來的離奇小說劇情啊?」
「雖然好像被簡略了很多還被吐槽,但就是這樣沒錯。」
「你也太大膽了,不知道這些事情風險有多大嗎?要是大哥把你賣掉連紅色內褲都不剩該怎麼辦啊?」
「這些事情我當然有想過,不過當人處於相當絕境的時刻,對於眼前的機會,怎麼可能放過嘗試啊?」
「…………。」
也是如此沒錯,高尾想起自己當初投入人體試藥的過去,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再選擇一次,他大概不會想再做出一樣的決定,但是處於當下被環境沖昏頭的自己,是不可能想到未來的後果。現實的煎熬、事實的殘酷、生活的壓力,脅迫著人必須在掙扎之中做出許多具有風險的行為,願意,還是不願意,也沒有別條路可走。
「倒是高尾,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瘦?忙到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嗎?學校現在在放暑假了對吧?」
「比起你的精采故事,我的其實無聊多了。」
「說來聽聽吧。」
接下來,戸鞠才知道高尾後來在大三也休學,甚至為了還清父親的債款,加多打工的份量,在擔任檢體打工的過程中無法克制地身材變瘦。
「已經是快一年的事情,現在好多了啦,只是對於久沒見面的人,還是差很多吧。」
高尾用手捏住自己的雙頰,向戸鞠表示一年前當時的他還瘦到臉部都凹下去,晚上無精打采的走著可能還會被人以為是哪來的活死人。
「現在好轉就好了……倒是高尾,你還打算繼續這樣打工下去嗎?如果父親又發生什麼事,又會突然需要一筆費用了吧?」
「關於這件事,父親前陣子有向我道歉了啦,其實事情都過去了我也不會在意。雖然現在的狀況是沒辦法存錢,不過也只能先這樣走一步算一步了,只要人還活著,都有希望嘛。」
「你這語氣聽起來就很絕望啊。」
「會嗎。」
「……不然這樣吧,高尾,一起來做吧?」
「啊?做什麼?做生意的話別找我,我可沒錢去你店裡消費。」
「不是啦!誰要你當客人,我指的當然是要你一起來當經理啊。」
「什麼?意思是要我跟你一樣當西裝男招人來買春?」
「別用這麼低俗的詞語來形容好嗎,我們可是向世間的寂寞之人推廣快樂與夢想、實現希望的愛神邱比特。」
「……看來這兩年來你真的被洗腦得不輕。」
人類真的是會迫於現實而脫胎換骨成另一個人,以前那個習慣坐在後面的戸鞠大概已經無法再回來了吧,現在的他已經不會說著自己只是一個平凡人的話。想要的幸運物可以用卡去買,可以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睡好的床,書也不需用借的,想要的可以直接買回家收藏,自給自足,偶爾還能抽出假日的時間去四處逛街,只差還沒有機會交個女朋友,只是在一件一件美好事情都逐一實現的情況下,這些一般人就能享受的事情也都不是難事了。
面對戸鞠的推崇跟拉攏,高尾不以為意,他認為戸鞠只是沉迷於金錢的誘惑之中,這種不用付出多少力氣就能得到大量不等比例收入的微妙工作,他並不想認同。只是在觀察戸鞠的言行舉止之時,他又感到現在的戸鞠是無比自由的,似乎是享受住於東京的生活之中,比起當年捧著書,偶爾還有點悶悶不樂的書生形象,他覺得自己比較樂於見到目前的戸鞠,真是矛盾。
戸鞠知道自己只靠嘴巴的說服力可能還不夠,他甚至直接拿起存摺攤開給高尾看,那些隨著日子前進而實際往下累積的數字記錄,證實著想要突破現在的環境的話,這是最快的辦法,沒有別的。
「不然給你一點時間考慮好了,高尾家就在這附近吧?時間不早,先結束吧,之後再聯絡……」
「等等,戸鞠,不用了,我想麻煩你直接告訴我,開始進去工作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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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雙方時間與行程搭配不上,反而不方便用網路電腦來即時聯絡,久久一次的長途電話跟簡訊是唯一依靠之外,其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在這樣的前提下與綠間漸行漸遠的高尾,也與過去的朋友和學長們失去聯繫,有的人到其他縣市唸書、有的出國、或是先踏入社會工作,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去的、該走的路,有權利跟義務自己做出決定,他人無法完全干涉。
高尾則是在這四年之中,一路在各種環境裡打工,不管是飲食業到商品服務業,還是工廠作業員或是路上發發面紙的零工,跑遍各式各樣的大小營業,若有似無地接觸到不少經營跟人事的管理方式,也累積了一點生存技能跟人脈,雖然時常在市井小民的生活中見識不少人情冷暖,對於日常中適應力強大的他來說克服與調適並不是什麼困難,只有偶爾內心會想到,如果碰到了以前認識的人,要怎樣解釋他的狀況比較好。
不是簡單一兩句話就能帶過的事情,卻要想辦法輕描淡寫,像是說著別人家的事情一般無關緊要,只是自然的發展一樣,高尾覺得自己不需要他人同情、幫助,也不是故作堅強,只是自己的生存態度罷了,從過去到現在都毫無改變,即使環境與人事物如何地變遷,他還是高尾,想著要開心地享受每一天的高尾和成。
然而現在的他才開始擔心一件事情,關於綠間的事。
如果推算沒誤的話,可能留學的時間也差不多了吧,有好一陣子沒有聯繫上,大概是又陷入什麼研究專題裡面了,尤其在大四的階段,要回日本的話,一定是最忙的時候吧。
如果真的回來了,要怎麼跟他碰面。如果碰面了,要如何跟他開口。如果開口了,要用怎樣的表情來配合他?
這四年沒有近距離相處的空白歲月,要先花多少的時間才能填補,還是只要互相開口聊個幾句話就能回到往常的樣子?
而現在的他,還是以前的樣子嗎。
高尾面對一堆問題想了老半天,卻無法理出頭緒,現實環境所帶給人的影響深遠,他無法做出預測、也沒有把握,之後如果他們再會,綠間是否還會是原本的綠間;那不太坦率的傲嬌個性、有時又非常天然率直的綠間。如果只是外貌改變,那也就算了,高尾更擔心的是其他更深處的層面;一個人的生活習慣、價值觀、處事想法。
綠間的日子過得忙碌又充實,學業成績優秀,順利取得醫師執照,身邊大概還有一起跟陪過去的溫柔又漂亮的女朋友在照顧他那忙到快無法自理的生活。回到日本進入大醫院實踐所學,偶爾與過去的朋友碰面,互相聊著這幾年的往事。
看來沒什麼改變,其實一切都變了。
心理上不願意接受,卻無法抵擋現實的打擊,高尾只能先給自己一些假設,讓內心做好準備。
說起來,以前的他是不會這樣想的,這類有點悲觀的心態,讓高尾忍不住自嘲起來。說別人改變,事實上變最大的正是自己吧。如果見到綠間了,或許想要先選擇逃避也說不定,因為越喜歡,反而喜歡到想要避開的心情,避開這一切被自己料到卻又十分不願意實現的現實。
此刻的高尾已經沒有把握再繼續相信綠間對於四年前的往事約定還能夠記得多少,美麗話語與另人懷念的記憶在時間的洪流之下被洗刷沖淡,光芒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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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跟著戸鞠加入西裝男行列的高尾才剛上任,兩人就被調離原本的街區,將工作場所移至範圍更加廣大、競爭激烈的新宿鬧區,不管男女還是同志,來到這邊想要怎樣的玩法應有盡有。在戸鞠還在適應於更加混亂之地工作的同時,一接觸到新事物馬上就能把方法要領掌握住的高尾,對他來說與人應對這方面依舊是非常的得心應手。
高尾的體格比起過去高校時代變得纖細許多,穿上西裝後修飾出適宜的身材與腰身,袖子往上捲起、半開的領口露出的鎖骨帶點性感,和帥氣銳利的眼神相對的是與人對話時的悅耳溫柔聲線,一旦與他目線交疊之後,就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接受詢問,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是哪裡來的男公關出來做宣傳。
「要不要來店裡參考看看?」
高尾往往不用說幾句話,在彎下腰或是遞出名片的配合之下,優雅的身段就讓人無法拒絕誘導,不論男女,就算沒興趣,也不會狠心拒絕,只要對方沒有明顯排斥,再利用幾個宣傳要點抓住客人的喜好,就能簡單又快速地促銷成功。
基本上會來到這裡的,不是已有尋樂目的,就是新手,或路人誤闖這三種而已,而高尾也看得出來,對方的意圖是什麼,一陣子之後結交到認識的客源,還有來消費牛郎的貴婦開玩笑地說能不能指名高尾、或是問著高尾有沒有女朋友。
「高尾,你好像變得比店裡明星還來得有人氣了啊!要不要考慮轉行一下,到店裡去……唔啊好痛!」
戸鞠難得地調侃起高尾,話還沒說完,肩頭卻被對方手掌重力地捏了一把。
「我終於懂你在學校裡最初敢找我搭訕的勇氣了,有這份膽量的話,最適合進去做的應該是你喔?」
「……好啦我當然是開玩笑的,別這麼在意啦……。」
戸鞠原本認識的是不管什麼話題都很好聊、好像講什麼都不會雷的高尾,最近才發現原來他不喜歡被別人提到這樣的事情。
也不是想要做就有資格的,像高尾那樣只要自身願意,上頭的人一定馬上答應,不像我大概倒貼還沒人要,反正只是陪陪酒的牛郎嘛,看似輕浮又很敢放手玩一把的高尾會如此矜持,大概他本身還有什麼隱情吧。
沒有勇氣繼續向高尾追問,戸鞠只能自己摸著鼻子亂猜想。
緊接著,又來到了十一月、高尾即將迎接21歲的十一月。
去年還在四處打工的他,沒想到才短暫一年的時間,自己可以有如此改變,自從換好這樣的工作之後,漸漸地可以開始有點儲蓄、生活壓力負擔也不再那麼龐大,有餘裕的時間可以多去探望妹妹、陪她聊天,或是回老家跟父親一起看電視,喝點無傷大雅的小酒,只是比起酒力良好的父親,高尾每次喝完酒都沒辦法阻止自己呈現睡死狀態,幾次之後高尾就不喝,然後再送父親回床上睡覺。前陣子還接到母親給的消息,說是與後來遇到的伴侶同居了,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雖然高尾並不打算將這份工作長久維持下去,不過目前與家人之間相處得溫暖愉快,身邊的人無事健康地生活著,久違地讓高尾感到自己的日常已逐漸安逸穩定起來,能夠先安於現狀的話也是好事。
只是在這愈趨於理想的日子之中,他隱隱約約擔心的一件事情,卻提早降臨。
他沒想到會在毫無準備的狀態下提早與綠間再次相會,也更沒想到的是;命運喜歡開玩笑、捉弄人、還會把最不湊巧的人物、時間、地點給湊巧地拼在一起。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