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第三章 再會】
四年前在那模糊了所有視線的大雨中所發生的事情,至今仍然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對於這個城鎮的事情,有許多也是想忘卻忘不掉的。
單調地側背著行李包,穿著襯衫與針織背心的綠髮青年,毫無目的地在他過去高校時期三年所生活的街道裡漫步,像是要懷念什麼,直到傍晚時分到來,他才前往車站。
站前的木吉他街頭藝人剛做完試音的步驟,準備開始彈奏今晚的第一曲,十一月底的夜晚來得特別匆忙,下班下課潮逐漸湧現,青年想在這之前先聽完一首歌。
簡單的和弦旋律帶有空靈感的前奏,接著是清爽乾淨的中高音緩緩地唱出歌詞,聽取辨識度很高,雖然不清楚是什麼曲子,卻聽起來十分悲傷獨特,把歌詞或曲調記下來的話,知道的人大概一定說得出歌名。
對了,他想起回來這裡的真正目的。
由一大片雨簾所構成的白茫霧中,來自那個人的話語不管在哪裡,直到如今還不時地從天空降下、化為地上流水,殘響著。他是回來重拾這一切的,首先就是要先找到那個人,在這四年不斷彼此錯過又疏於聯繫的人。
好不容易在國外提前幾個月完成研究,為得就是能早一步歸來、早一步行動。最後那首歌詞的故事結尾,他早了一個段落離開,剩下的沒有聽完,不知道是不是悲劇,是的話,對現在的他來說也沒有差。
青年搭上前往新住處車站的電車,想著這幾天的行程。好不容易把一些需要先行處理的手續辦完,終於可以開始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即使屋子裡大大小小的箱子一一郵送到府,堆滿房間各大空地與角落、連走路的空位都所剩無幾,卻沒有心情與時間整理,只有把拿來睡眠用的床鋪清空、從箱子裡翻出一些幸運物而已。
最後,綠髮青年向著明亮的光源前去,融入滿是燈火的住宅之中。
※
自從回國之後,每次播給某人的電話如同過往的情況沒有人接聽,憑著記憶走到的住處也早已變成空房,詢問附近居民也問不出所以然,想連絡過去任何有交集的人們,卻也無從下手。
應該是距離最近的人,現在卻完全找不到蹤跡。
綠間嘆了一口氣,再次扶起眼鏡。
從眼鏡行調整完鏡片出來,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閒晃已經過去兩小時,幸好最近時差調整的慣性頭痛已經消失,不打算早歸的綠間,突然想起這附近好像也有一家古董店,但忘記確切位置,再度地四處遊走直至夜晚。
距離上次寄電子郵件有接到回信已經不知道是何時了。幾次寄到日本的明信片大概也沒有寄到他手裡。前陣子傳了好幾次訊息說會回日本卻無任何回音。不知道是刻意被避著還是發生了什麼事。到底要怎樣才能夠找到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疏忽了。為什麼沒有多盡一些人事?
無數的問題在綠間腦海裡滾著越來越龐大,沒有心思注意身旁的街景事物,一路走著,順從人潮進入晚上的娛樂紅燈區也完全不自知。
綠間的穿著風格雖然休閒簡單,卻都能讓人看得出來是名牌服飾,加上特別的身高長與清秀的外表,馬上就被當成目標。當他感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被人攔下問話。
「……我只是來這裡找店家。」原來誤闖風俗街了,綠間這時才發現。
婉拒之後又被另一人詢問想找怎樣的店家,綠間應付過去,又來一位穿著改良黑西裝的男子問他喜歡怎樣的女孩類型。
「抱歉,我不喜歡女生。」臨時擺脫不開,索性直接說出最終關頭的拒絕,看到對方吃驚的表情後打算掉頭就走的綠間,卻萬萬沒想到在他的耳邊好像出現了一個關鍵的姓氏。
「高尾,你過來幫一下啦……那位身材特高的富公子大哥說他不喜歡女生!」
……高尾!?
時機如此剛好,在不遠處的那個人也回頭,兩人彼此眼眸對上的那一瞬間,綠間覺得自己心臟彷彿停止,而對面那位被稱為高尾的人,也震驚於當下,一時沒有理會友人的呼喊。
現在是什麼狀況?綠間盯著眼前也穿著黑西裝的男子,他很肯定自己不會認錯高尾,髮型與眼神都跟以前一樣,只是明顯看得出瘦了許多。比起這些,他更在意高尾怎麼會在這個場合,還一副是在工作中的樣子,他真的會是高尾嗎?想聽他回話、想聽他的聲音、想聽他的解釋。
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
高尾緊盯住前方的人,一次把對方的所有都收入眼裡。同樣看上去柔順的綠髮、遮掩住下眼睫毛的黑框眼鏡、高挑的身材、有點被嚇到不知從何開口的呆滯表情。
四年了,外表上沒有什麼改變的綠間,回來了,而且是在另人意想不到的場合之下再會……。
「高尾你怎麼了?突然停住?」
場面的主役換成綠間與高尾,從頭到尾都在現場的戸鞠還搞不清楚狀況,拉住高尾詢問。而高尾轉開頭,不想面對任何人,甚至考慮著是否先找個藉口離開這個地方比較好的問題。
「高尾?是高尾嗎?」
綠間開口喊著高尾,熟悉的叫法,卻又很陌生。
出現了。記憶的深處有什麼東西被喚醒,這一聲叫喚打斷高尾所有思緒迴路,無法繼續思考。本能地想要出聲回應,卻又不想,乾脆一路裝死。
「高尾,你跟這位大哥彼此認識嗎?」
這還是戸鞠第一次看到高尾如此不對勁,彷彿發條跑完,整台停住的機器。如果他們認識的話,為何高尾不與對方回話?這位綠髮男子是否跟高尾有什麼關係?戸鞠滿腹疑問,卻面對兩位木頭人,得不到解答。
在這段幾秒短暫的延宕時間裡,沒有得到高尾的答案之前,綠間阻止不了自己的思想運轉下去,這個時間點、這個場地、又碰到過去熟識的人……如果是連高尾都不太好開口的事情的話,那麼就是那回事了。
毫無人聲的間奏在逐漸斜向的思想之下結束,綠間拿起自己的皮夾轉向戸鞠,一臉認真地、面對此生應當不會有機會說的話卻又用極度正經的語氣開了口。
「要多少錢我都可以出,今晚我一定要包下他。」
命運到底有多愛捉弄人,直至今日高尾才真正了解。出乎意料的時間點、意想不到的地方、完全不想碰到的人,全部的條件都被命運巧妙地安排連繫在一起,想逃也逃不了。感嘆無法擺脫命運的同時,高尾更被目前的狀況弄到想笑。
他被綠間誤解為是出來做特種行業的人,還讓綠間對戸鞠塞了一大把鈔票之後帶走。綠間那有點我行我素、偶爾一想到什麼就會突然做出行動的模式個性,還是沒有改變。綠間一定很想知道我的事情吧,才會把我帶走。高尾只能這樣解讀。
而他也想知道,綠間怎麼會提早回來、為何走到這個街頭上、這幾年發生的事情、過得還好嗎。其他的,他並不想讓自己再多做了解,也不想讓綠間知道太多自己的事。
綠間先開口,打破並行的沉默,說是吃點東西,兩人進了一家居酒屋。
「綠間,我現在身上錢不多,這頓飯可能要麻煩你幫我出一點喔。」
「沒問題。」
多年不見的久逢,第一句來自高尾的詢問只有這段,即使沒有任何親密的問候跟互動,這些其實都不構成問題,讓綠間最在意的;是高尾對於他的稱呼,不是當年的『小真』。現在的高尾只是普通地叫著姓氏,彼此像是陌生人一般。
「高尾。」綠間看著對方點了生啤酒,空腹直接喝不太好,再追加點完幾個下酒菜給他。
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真的在做那種行業嗎、還是只是利用大四空餘時間接的打工、現在住在哪裡、為什麼跟以前比起來瘦了這麼多。他們分開的時間有多長,綠間的問題份量就有多少,但是他卻無法一次得到解答,只能看著高尾,最後還是高尾先開口問話,他才把這些年在忙的研究跟日常生活大致上對高尾說完。
明明應該會是很愉快的描述才對,綠間卻覺得自己像在報告一樣。
「這樣啊,竟然可以提早結束研究跟修習的學分,真不愧是綠間,恭喜你啦……是說,怎麼只有我在喝酒,你不喝嗎?」
高尾舉起酒杯,向綠間問著,臉頰泛上灌完兩杯啤酒的泛紅。再喝下去就如同之前曾跟父親喝酒時候的狀況,醉倒直接睡著吧。
「我不用喝……不太喜歡喝酒。」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綠間拒絕高尾的邀約。
「……原本以為綠間你從國外回來會比較開放一點,結果竟然連酒都不喝嗎,哈哈……這可是第一次知道……」
他們的分開,跨越了成年的時期,如今來到這個時點,只有一堆將近四年的空白不解份量在彼此心中累積,唯一大概了解的,只有一丁點對方那些變與不變的外表行為。
「你喝得太多了,高尾。」
看著高尾又抓起下一杯,綠間皺眉,看在高尾眼裡,卻不知綠間是不悅還是擔心,意識逐漸模糊。一切都不知道也好。高尾想要就此藉酒裝傻下去,直至自己可以直接睡倒在桌上。雖然內心有那麼一點想再多聽聽綠間的聲音、多看看綠間的面容、甚至想碰觸他此刻伸過來的手……
「高尾,你沒事吧?」
見高尾眼神迷茫,不諳酒性的綠間也看得出來他快睡著。綠間抓住高尾手臂,才驚覺那纖細的臂膀已與過去熟悉的觸感完全不同了。
「……沒事,這家店我很熟啦放心,有幾次也直接睡著……現在就讓我在這裡睡一下吧……綠間你可以先走了……。」
……搞什麼鬼。
原本還希望從高尾那裡多聽到一些這幾年的事情,現在看來是被迴避了。好不容易可以提早歸國的綠間,怎樣也沒想到會是面對這樣的情況,他只能相信高尾一定發生過什麼,才會有如此的反應,而且還不想讓他知道。
明明還是高尾,卻不太像高尾、明明是如此近在眼前的人,卻可以如此陌生、明明盡了人事,事情卻往往無法順心發展。如同從高校時代開始,那些無法違逆的命運一般……但是,綠間認為自己還有接下來絕對該盡的人事,未盡人事之前,是絕不可能什麼都不做就直接向天命低頭的。
綠間把放在椅背的外套拿起,幫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高尾輕輕蓋上,再拿出手機撥號。
※
彷彿有整整三天沒好好睡上一覺,高尾讓自己暫時忘記所有應該考慮的事情,不用管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不去理會明天要去哪裡、做什麼,不用準備跟誰相見,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只要好好地沉入深度睡眠之中,人事時地之類的問題,一切都不用設想太多、不必想得太深。
只是現實上卻不可能這麼簡單,不是長眠的話就一定會有睡醒來的時候,一旦甦醒,就必須逼迫自己開始思考,今天一整天,要吃什麼、要做什麼、要去哪裡、哪些是必須的哪些是次要的,依照輕重排定先後順序,即使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也要面對,人活在這世上的必要法則與無奈。
所以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是最輕鬆的,可以什麼不用管,只要在眼睛感受到太陽照射進來的強光之後,再自然地醒來就好了。接著在自己習以為常的住處、換上普通的衣服、刷牙洗臉,繼續開始一位一般人平淡無奇又忙碌的一天。
是啊,該是睜開眼睛的時候了,雖然現在不是因為太陽光的照射而醒,大概因為今天是陰天吧。不管今天是晴天陰天下雨天颱風天還是世界末日最後一天,只要人還活著,就要有醒來的準備,準備好面對自己週遭那些一成不變的景色。
如果可以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身處於快樂天堂之類的,高尾還真想嘗試看看,結果他卻發現映入眼底的,不是自己的家裡房間也不是什麼天堂,而是從沒看過、不認識的天花板景象。
「哪裡?」
眨了幾下眼睛,證明不是自己幻視之後,高尾將視線轉到右方,大片的落地窗簾遮住所有的窗戶,不讓強烈的陽光照射進來,感覺已不像是早晨。
高尾還躺在自己不認識的大床上,掀起柔軟的羽絨棉被,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況。可以正常呼吸,手腳都還健在能動、沒有傷口,身上穿著一件不是自己的黑色長袖衣與黑色短褲。
這下子高尾才發現自己不認真面對一下現在的狀況不行。猛地坐起身後,頭上傳來熟悉的痛楚,是喝完酒後睡覺醒來的頭痛。
對,昨晚喝了酒,所以這覺也睡得特別香特別好……昨晚……啊……。
高尾終於想起綠間,還有昨天兩人偶然再會的經過。本來打算直接在居酒屋裡睡到給老闆叫醒的,就跟以前的經驗一樣。
所以後來是綠間又把我帶走?這裡是旅館?還幫我換好衣服?雖然身上穿的大概只是便利商店買來應急的T恤就是了。
房間內有一張睡起來十分舒服的大型床鋪,高級的枕頭與羽絨被,高尾再將目光移至床鋪以外的地方,除了一些基本的傢俱之外,接下來看到的是一幕讓他十分震驚的景象。
這個房間的傢俱擺設都很正常,如同高級旅館房間一般,唯一存在著違和感的是地板四周,到處佈滿了未整理的紙箱,有些開啟、一些還完封著。大開的紙箱裡看得出來裡面的東西被翻過,大概是一堆雜物跟擺設裝飾物。
這下子不會錯了,這裡一定是綠間新住處的房間,才剛回來都還沒有辦法挪出時間好好整理行李吧。
高尾按著太陽穴,想要減緩頭痛,還要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他起身離開床位,避開那些四處散置的物品跟箱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被陽光所西曬的窗邊。
只要先別管地上的那些凌亂,還是能感覺得出來這個房間配置的寬敞舒適,不知地方實際在哪裡,可能是某個高級地段的大廈也說不定。一切只要拉開窗簾,就能知曉了。只是高尾沒料到,這後頭還有更加意想不到的景色在等著他。
不是東京都心內的住宅區街道,也不是位於哪個車水馬龍的吵鬧高級地段,只是一般的平樓住宅巷口景象。現在大概位於公寓三樓,放眼望去,已經是目前視界裡頗高位的建築。
對面樓下有三位太太提著菜籃在聊天,老爺爺在庭園裡處理盆栽,遠處有下午剛放學的小學生們逐漸走近,信號口那邊有一些賣燒烤的小店跟雜貨舖,幾輛腳踏車停在門口,甚至還有小型公園。偶然還聽到遠方傳來的電車行經聲,看來可能只要步行十分鐘左右就能抵達最近的電車站吧。
與本來所想像租金好幾萬的高級大廈住宅區完全相反,這裡只是注重生活機能、寧靜安詳的平民住宅區。
綠間現在就住在這裡?這裡真的是綠間的家?離他之後要去的大學校區很近嗎?綠間他……現在在哪裡?
高尾只是盯著街景也看不出地理位置在哪,看來只有先找綠間詢問了。如果他把房間讓出來給自己睡的話,人應該會在房間門外的客廳之類的吧。高尾吞了一口水,捏緊門把,打開了門。結果本應順利打開的門,好像還卡到什麼東西。
……什麼!?又是地板上散落的雜物……這次是一些絨布娃娃,看來所有的紙箱東西裡面幾乎都是幸運物來著的。
難道有如此沒空到連行李跟幸運物都無法好好整理的地步嗎?高尾忍不住吐槽,將門邊的物品全部移開之後,他才看到備具簡易傢俱的客廳裡;綠間整個人躺在黑色大沙發上面,睡得非常沉。
剛才移動的聲響應該沒有吵到他吧。高尾邊想,不禁收起呼吸,躡手躡腳地、跨過依舊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東西,來到沙發前、綠間的身邊。
來這裡要做什麼,高尾自己也不清楚。大概只是想在近距離之中好好地看清楚綠間。這麼多年沒見,即使再怎樣強迫自己要盡量避開,到最後依舊還是無法違背自己的本能。反正,只是看個幾眼就好了。
綠間沒有換上睡衣,還穿著可以出門的休閒長袖長褲,眼鏡放置於旁邊的桌上,可能只是打算小盹一會卻不小心睡熟。雙手完好地放在胸口處,大概睡著之後就沒有再翻身,頭髮並不凌亂顯得柔軟,呼吸頻率十分沉穩,過人的眼睫毛長度不變,緊閉的雙眼讓下睫毛貼著眼袋,只會跟著胸口帶動的吸氣吐氣的動作而些微顫動。
這樣的景象,將時光倒流四年來看的話也沒有差別,綠間沒有什麼改變,身高跟體型、膚色跟髮型還有臉蛋都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而緊盯著綠間的高尾,也發現他的心情無法改變。因為他想伸出手,碰觸綠間頭上柔細的翠綠髮絲、撫摸白皙的臉龐與脖子處的鎖骨、感受手指那些富有性感意味的觸感、以嘴巴實際體會柔軟濕潤的嘴唇……。
……不對,不是只想看個幾眼嗎?
發現自己彎下身後,距離與熟睡中的綠間越來越近,高尾意識到後趕緊收回,後退一步,卻沒想到這一退後讓自己突然踩到了地上的某個軟球玩偶,無法掌握重心,整個人往前滑,直接順勢趴到綠間胸口處。
糟了,這撞擊的重力絕對會把綠間弄醒,剛才明明那麼小心不想吵醒他,還想再多四處觀察一陣子,這下簡直全部功虧一簣。
「……高尾?」
如高尾所想,綠間醒了,不過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跟一樣是剛睡醒的自己比起來顯得非常沒精神。
「啊……抱歉剛剛踩到地上的東西……」
「高尾,你沒事吧。」
綠間習慣性地先伸手把眼鏡戴好,見高尾離開自己,表現剛才滑倒的樣子,他擔心地問話,對於最先高尾近距離碰觸的行為沒有其他反應。
「沒事。」比起我,你才有事啊,這一屋子地上全都行李的慘況是怎麼回事。高尾沒將後面的話說出口,看著綠間讓出沙發的空位,他才順意坐下。
「身體還好嗎?昨晚你喝太多睡著了,我就叫計程車先把你帶回來。」
「睡一覺好多了,感謝。」
綠間倒完一杯水,遞給高尾。高尾喝完一口接道:「昨晚其實可以不用管我啦……我跟老闆很熟,他會叫醒我的。」
「你常去那裡喝酒嗎?」
「還好吧,其實不太常,平常太忙。」
感受得出高尾不是很認真在回答問題,綠間也發現,自己好像完全不認識現在的高尾似的。對於他喝酒的習慣、身體狀況、平常在忙什麼、現在在想什麼,高尾不說的話,一切都不知道。這也是他從昨晚發現高尾之後,這麼緊迫地追著高尾的原因,不只想要了解,他還想要高尾對他說話,說什麼都好,像以前的高尾常說一些無關緊要、還是亂騙人惡作劇的話也好。
「是說……綠間你還真的都沒變吶,不只是外表,連個性也是,本來以為你的氣氛應該會變得外向一點。」
「高尾,你倒是變得很多……為什麼變瘦了?你有自覺嗎?」
「只是久沒見面產生的錯覺吧,別想太多了。」
再耗下去,只會演變成單方面接受綠間的問話而已,高尾還不想讓綠間知道他現在的狀況,可以的話,他還需要一段時間釐清一下自己的想法,或許之後就可以找到面對綠間的方法,但至少不是現在。
「我今天還要去工作,就先這樣吧,綠間你剛回來應該也很忙才對,看看你連整理新房的時間都沒有。」
「高尾……。」
喝完水杯裡的水,高尾向綠間宣告自己必須先離開,打算起身時,雙手卻突然被綠間扣壓住。
「高尾,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想要隱瞞,不過那位叫戸鞠的人;他已經把他知道的都告訴我了,這幾年你所發生的事情。」
「!?」戸鞠?跟綠間說?他們什麼時候見面的?綠間知道了多少……。
綠間突然的發言與阻止高尾的動作,讓高尾失去行動力,而綠間也猜想得到高尾大概會好奇被知道了多少事情。
「昨天晚上把你送回來後,我就跟戸鞠取得連絡,然後早上就跟他約談了。你的家庭狀況、休學跟打工的經過、現在工作的內容,戸鞠都說了,只有中間你們沒有相處的兩年,他不太清楚。」
戸鞠那傢伙……這可是我的個人情報,竟然這麼容易就說出口?會不會太誇張了!?
高尾沒想到綠間會跟戸鞠扯上關係,而戸鞠竟然也這麼輕易地就把事情說出來。
「綠間,你太好騙了,就這麼容易相信戸鞠說的話嗎?搞不好他說的是捏造的。」
「這不用擔心,他一開始也不想告訴我……是我跟他說了跟你過去的關係……他曾經從你這裡知道綠間這個人,所以才會放心跟我談話。」
「嘖……。」
算了,既然綠間都知道了,這下子也沒什麼好盡力隱瞞,當做省了一件被綠間追問之後還要告訴他的麻煩事吧。
就在兩人的對話當中,綠間還是繼續把手扣在高尾手腕上,深怕高尾下一秒就要逃掉似的。只是他突然想到昨晚攙扶高尾、幫他替換衣物,還有向戸鞠坦承他們過去是情人關係時,這樣的碰觸動作反而讓綠間產生一點不妙的意識。
冷卻已久的悸動逐漸在內心傳開,如果再繼續加深下去,恐怕就會直接順從慾望而行動。雖然綠間清楚現在的高尾似乎極力避開著,但他卻還是記得;17歲那年的親密身體接觸,原來早在那時的高尾就有傳出預兆,只是他卻沒有注意到,就這樣彼此錯過了,一去就是四年,高尾改變了,造就出現在的他們即使偶然相會卻意外地冷卻。
綠間的手被高尾挪開,他嘴裡叫著的名,不是當年時常掛在嘴邊的『小真』,而是『綠間』。
「都知道的話,那我也不用多說了,今天就先這樣吧,晚上我還要工作……」
「高尾,你不用去工作了。」
面對高尾對自己有意無意的排斥跟迴避,綠間決定要將話題直接切入他的目的。
「啊?綠間你說什麼?」
「因為我已經請戸鞠向公司提議解除你的合約了,從今天開始。」
「綠間……你……。」
「當然也不是簡單說解就能解,我塞了一些錢,只是小數目而已。」
為了換回高尾的自由,現在要綠間做什麼他都願意,只可惜高尾不領情,聽完綠間此番話的高尾驚奇之餘也逐漸生起氣來,因為綠間的任性妄為,此刻對高尾來說是個惹人厭煩的累贅。
「……憑什麼只單純用錢就擅自決定了我的生活?甚至沒有經過本人同意便自作主張?綠間……再怎樣我行我素也要有個界限吧?」
高尾的語氣處處向著綠間指責,音量卻不大聲,他知道綠間有聽進去,只是一定會因為不擅於回答而沉默不語。
果然,綠間沒有回話,只有小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他不知道,以為是能幫助高尾的事情,卻會換來對方的強力排斥。高尾說的那些話,他其實不完全認同,只是就著想要拉回高尾的心思,他根本沒有想到太多。可以的話,他想要現在就把高尾留在身邊,哪裡都別去。
看到綠間只說一句道歉,高尾也不再多說。就跟以前的綠間一樣,偶爾會順著心思就做出一些驚人的舉動,卻不太考慮後果跟周遭人的看法,事情搞大的話,通常都是高尾在幫忙收尾。
「……算了,區區一個打工再找就有了,我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你這有時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個性,勸你最好改一改。是說這裡的電車是哪一站?沒事的話我還是要先回去……」
「高尾,不要回去。」
綠間急忙拉住起身的高尾,又接著說:「先留在這裡吧。至少……先吃個東西再走。」
經過綠間這一提,高尾才想到他們兩人大概一樣從昨晚回到家到現在都還沒用餐,再耗下去可能肚子就要像漫畫人物一樣發出飢餓的咕嚕聲。不過,高尾也不認為綠間這裡有什麼東西可以吃的,這下子他倒是好奇起來要吃什麼。
「好吧,先吃個東西吧。」
「嗯。」
只見綠間走向廚房,途中還四處閃避地上放得亂七八糟的雜物。那些地上的東西真的不先想想辦法嗎……高尾心中滿是吐槽。而更讓高尾覺得沒救的是,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發現是空的,接著又四處張望的綠間。
看來什麼東西也沒有啊,泡麵餅乾什麼的也好,不會先買點存糧起來嗎……。高尾不禁開始懷疑起綠間是否回國後退化成一個比以前更誇張的生活白痴。實在看不下去了,高尾才出聲:「沒東西的話,看要不要先叫個外賣?應該有什麼披薩速食之類的吧?」
說到這裡,綠間才想到門口那邊堆了一堆廣告單,他拿起一整疊,回到高尾身邊開始找起。有搬家公司的廣告、修理管線、房屋廣告、選舉宣傳、甚至還看到用電繳費單,綠間好奇地問說:「這麼快就有單子來了嗎?」他想起還沒去銀行辦理自動扣款。
「去便利商店也可以繳,先把吃的挖出來呀。」看到綠間盯著單子上的繳費期限有點呆然的樣子,高尾忍不住幫綠間繼續翻找下層的紙張,最後終於翻出兩張可以叫披薩外送跟壽司的廣告單。
「就是它了吧。」「嗯。」
綠間決定兩家都一起訂,高尾擔心起綠間溝通有隔閡,幫忙播了電話。就這樣,不只是找個簡單的廣告單、連叫完點餐也折騰了一點時間,掛完電話後的高尾,看向廚房,明明廚具跟設備都滿完善的,卻有個不太會料理家務事的主人,真是有點浪費,地上那些行李,也不知何年何月可以整理得完,明明就不缺收納的櫥櫃傢俱。
等待外送到府的途中,綠間去把昨晚幫高尾換下來的衣服拿出來,已是洗好曬乾的狀態,折好放入紙袋裡歸還給高尾。而高尾只有四處觀察房間佈局,偶爾問問綠間附近的地理狀況,等到開始享用外送過來的食物時,才換綠間問起高尾事情。
「高尾,你現在真的還沒有對象嗎?」
「啊?」
綠間冷不防地對嘴裡還嚼著芝心披薩的高尾問了一句有點敏感的問題,高尾隱約知道綠間在懷疑自己對他的情感,是否不像當年那樣,已經完全改變了。畢竟從昨晚到現在,對於綠間的相處態度有點冷淡,連暱稱也不叫。
「戸鞠不是應該都跟你說了嗎?我沒有時間交什麼女朋友。」
「這樣嗎。」
「倒是你,以前聽你說有位日本女生一直跟在你身邊做研究不是嗎?後來你們的狀況如何?」
「我拒絕了。」
「這樣啊。真是可惜,綠間你現在什麼都不缺,最缺的就是一位可以幫你整理家務事的女友啊……。」
「距離四月開學大約還有四個月的時間,我可以自己慢慢整理。」
綠間歸來後想要完成的第一件重要事情就是找到高尾,如今已經實現,他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必須擔心,反倒是對於高尾,他與高尾之間,似乎有很多無法銜接的空白處,需要填補。對於高尾家裡的事情他感到非常遺憾,在最重要的時刻,即使是以友人的身份也好,他卻不能陪在高尾的身邊。雖然現在狀況好轉,但是無法彌補的傷害已經造成,看似堅強的高尾,可能只是在逞強。
「那你好好加油吧,這次吃了你兩頓霸王餐,之後有哪裡需要幫忙的話可以找我。」
在對話中用餐完畢,把話題帶到這邊的高尾,又打算抓住時機離開,然而料到這一切的綠間,卻不打算讓高尾稱心如意。他決定這次一定要把自己想說的話好好地說出口,就算高尾不願意接受,也要想辦法讓他留下。
「高尾,把現在租屋的地方退掉,跟我同居吧。」
「……。」
綠間拉住高尾的手,如果對方反抗,他可能會抱住高尾也說不定,但是高尾卻沒有任何回應,只有張著放大的瞳孔,盯著綠間。高尾沒想到,綠間會如此直球式地發言要自己留下,想要問原因,卻又覺得沒有必要,綠間還喜歡著他,就這麼簡單。照理應當要高興的事情,卻又還存在著猶豫,到底是為什麼,高尾自己也搞不清楚。
「高尾。」見到高尾沒有拒絕,但是也沒有回應,綠間不禁想到是否要給高尾考慮的時間,但是他又怕,這次放掉高尾的手,被他逃掉的話,好像又會追不回似的……。
「哈哈……我知道了,綠間你現在就是最缺一位僕人嘛,正好因為工作的事情我還欠了你一筆錢對吧,跟你同居的話感覺好像是……被你包養?」
「包養……。」綠間他壓根沒想到這種事情,卻被高尾曲解成如此,雖然結果是高尾答應了,但完全不是綠間所想像的。是因為那些工作環境的影響之下,造成價值觀想法的扭曲了嗎,還是現在的高尾說出的這些話,只是惡作劇罷了?
「對啊,就從包養開始吧,反正我沒工作,你的家務事從大到小,我都會幫你整理,還可以幫你做飯打掃,像傭人一樣?如果『某方面』有需求的話,我也……」
「我知道,就先這樣吧。」
綠間放開手,不想再聽高尾解釋下去,這樣子完全不是他所希望的關係,然而在這當下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先聽從、順著高尾的想法。只要能留下高尾讓他待在身邊,一切還可以再慢慢改變的。四年空白的距離不算什麼,只要盡人事就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
綠間推起眼鏡,看向難得對他露出微笑的高尾。
【第三章 完】
對於這個城鎮的事情,有許多也是想忘卻忘不掉的。
單調地側背著行李包,穿著襯衫與針織背心的綠髮青年,毫無目的地在他過去高校時期三年所生活的街道裡漫步,像是要懷念什麼,直到傍晚時分到來,他才前往車站。
站前的木吉他街頭藝人剛做完試音的步驟,準備開始彈奏今晚的第一曲,十一月底的夜晚來得特別匆忙,下班下課潮逐漸湧現,青年想在這之前先聽完一首歌。
簡單的和弦旋律帶有空靈感的前奏,接著是清爽乾淨的中高音緩緩地唱出歌詞,聽取辨識度很高,雖然不清楚是什麼曲子,卻聽起來十分悲傷獨特,把歌詞或曲調記下來的話,知道的人大概一定說得出歌名。
對了,他想起回來這裡的真正目的。
由一大片雨簾所構成的白茫霧中,來自那個人的話語不管在哪裡,直到如今還不時地從天空降下、化為地上流水,殘響著。他是回來重拾這一切的,首先就是要先找到那個人,在這四年不斷彼此錯過又疏於聯繫的人。
好不容易在國外提前幾個月完成研究,為得就是能早一步歸來、早一步行動。最後那首歌詞的故事結尾,他早了一個段落離開,剩下的沒有聽完,不知道是不是悲劇,是的話,對現在的他來說也沒有差。
青年搭上前往新住處車站的電車,想著這幾天的行程。好不容易把一些需要先行處理的手續辦完,終於可以開始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即使屋子裡大大小小的箱子一一郵送到府,堆滿房間各大空地與角落、連走路的空位都所剩無幾,卻沒有心情與時間整理,只有把拿來睡眠用的床鋪清空、從箱子裡翻出一些幸運物而已。
最後,綠髮青年向著明亮的光源前去,融入滿是燈火的住宅之中。
※
自從回國之後,每次播給某人的電話如同過往的情況沒有人接聽,憑著記憶走到的住處也早已變成空房,詢問附近居民也問不出所以然,想連絡過去任何有交集的人們,卻也無從下手。
應該是距離最近的人,現在卻完全找不到蹤跡。
綠間嘆了一口氣,再次扶起眼鏡。
從眼鏡行調整完鏡片出來,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閒晃已經過去兩小時,幸好最近時差調整的慣性頭痛已經消失,不打算早歸的綠間,突然想起這附近好像也有一家古董店,但忘記確切位置,再度地四處遊走直至夜晚。
距離上次寄電子郵件有接到回信已經不知道是何時了。幾次寄到日本的明信片大概也沒有寄到他手裡。前陣子傳了好幾次訊息說會回日本卻無任何回音。不知道是刻意被避著還是發生了什麼事。到底要怎樣才能夠找到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疏忽了。為什麼沒有多盡一些人事?
無數的問題在綠間腦海裡滾著越來越龐大,沒有心思注意身旁的街景事物,一路走著,順從人潮進入晚上的娛樂紅燈區也完全不自知。
綠間的穿著風格雖然休閒簡單,卻都能讓人看得出來是名牌服飾,加上特別的身高長與清秀的外表,馬上就被當成目標。當他感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被人攔下問話。
「……我只是來這裡找店家。」原來誤闖風俗街了,綠間這時才發現。
婉拒之後又被另一人詢問想找怎樣的店家,綠間應付過去,又來一位穿著改良黑西裝的男子問他喜歡怎樣的女孩類型。
「抱歉,我不喜歡女生。」臨時擺脫不開,索性直接說出最終關頭的拒絕,看到對方吃驚的表情後打算掉頭就走的綠間,卻萬萬沒想到在他的耳邊好像出現了一個關鍵的姓氏。
「高尾,你過來幫一下啦……那位身材特高的富公子大哥說他不喜歡女生!」
……高尾!?
時機如此剛好,在不遠處的那個人也回頭,兩人彼此眼眸對上的那一瞬間,綠間覺得自己心臟彷彿停止,而對面那位被稱為高尾的人,也震驚於當下,一時沒有理會友人的呼喊。
現在是什麼狀況?綠間盯著眼前也穿著黑西裝的男子,他很肯定自己不會認錯高尾,髮型與眼神都跟以前一樣,只是明顯看得出瘦了許多。比起這些,他更在意高尾怎麼會在這個場合,還一副是在工作中的樣子,他真的會是高尾嗎?想聽他回話、想聽他的聲音、想聽他的解釋。
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
高尾緊盯住前方的人,一次把對方的所有都收入眼裡。同樣看上去柔順的綠髮、遮掩住下眼睫毛的黑框眼鏡、高挑的身材、有點被嚇到不知從何開口的呆滯表情。
四年了,外表上沒有什麼改變的綠間,回來了,而且是在另人意想不到的場合之下再會……。
「高尾你怎麼了?突然停住?」
場面的主役換成綠間與高尾,從頭到尾都在現場的戸鞠還搞不清楚狀況,拉住高尾詢問。而高尾轉開頭,不想面對任何人,甚至考慮著是否先找個藉口離開這個地方比較好的問題。
「高尾?是高尾嗎?」
綠間開口喊著高尾,熟悉的叫法,卻又很陌生。
出現了。記憶的深處有什麼東西被喚醒,這一聲叫喚打斷高尾所有思緒迴路,無法繼續思考。本能地想要出聲回應,卻又不想,乾脆一路裝死。
「高尾,你跟這位大哥彼此認識嗎?」
這還是戸鞠第一次看到高尾如此不對勁,彷彿發條跑完,整台停住的機器。如果他們認識的話,為何高尾不與對方回話?這位綠髮男子是否跟高尾有什麼關係?戸鞠滿腹疑問,卻面對兩位木頭人,得不到解答。
在這段幾秒短暫的延宕時間裡,沒有得到高尾的答案之前,綠間阻止不了自己的思想運轉下去,這個時間點、這個場地、又碰到過去熟識的人……如果是連高尾都不太好開口的事情的話,那麼就是那回事了。
毫無人聲的間奏在逐漸斜向的思想之下結束,綠間拿起自己的皮夾轉向戸鞠,一臉認真地、面對此生應當不會有機會說的話卻又用極度正經的語氣開了口。
「要多少錢我都可以出,今晚我一定要包下他。」
命運到底有多愛捉弄人,直至今日高尾才真正了解。出乎意料的時間點、意想不到的地方、完全不想碰到的人,全部的條件都被命運巧妙地安排連繫在一起,想逃也逃不了。感嘆無法擺脫命運的同時,高尾更被目前的狀況弄到想笑。
他被綠間誤解為是出來做特種行業的人,還讓綠間對戸鞠塞了一大把鈔票之後帶走。綠間那有點我行我素、偶爾一想到什麼就會突然做出行動的模式個性,還是沒有改變。綠間一定很想知道我的事情吧,才會把我帶走。高尾只能這樣解讀。
而他也想知道,綠間怎麼會提早回來、為何走到這個街頭上、這幾年發生的事情、過得還好嗎。其他的,他並不想讓自己再多做了解,也不想讓綠間知道太多自己的事。
綠間先開口,打破並行的沉默,說是吃點東西,兩人進了一家居酒屋。
「綠間,我現在身上錢不多,這頓飯可能要麻煩你幫我出一點喔。」
「沒問題。」
多年不見的久逢,第一句來自高尾的詢問只有這段,即使沒有任何親密的問候跟互動,這些其實都不構成問題,讓綠間最在意的;是高尾對於他的稱呼,不是當年的『小真』。現在的高尾只是普通地叫著姓氏,彼此像是陌生人一般。
「高尾。」綠間看著對方點了生啤酒,空腹直接喝不太好,再追加點完幾個下酒菜給他。
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真的在做那種行業嗎、還是只是利用大四空餘時間接的打工、現在住在哪裡、為什麼跟以前比起來瘦了這麼多。他們分開的時間有多長,綠間的問題份量就有多少,但是他卻無法一次得到解答,只能看著高尾,最後還是高尾先開口問話,他才把這些年在忙的研究跟日常生活大致上對高尾說完。
明明應該會是很愉快的描述才對,綠間卻覺得自己像在報告一樣。
「這樣啊,竟然可以提早結束研究跟修習的學分,真不愧是綠間,恭喜你啦……是說,怎麼只有我在喝酒,你不喝嗎?」
高尾舉起酒杯,向綠間問著,臉頰泛上灌完兩杯啤酒的泛紅。再喝下去就如同之前曾跟父親喝酒時候的狀況,醉倒直接睡著吧。
「我不用喝……不太喜歡喝酒。」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綠間拒絕高尾的邀約。
「……原本以為綠間你從國外回來會比較開放一點,結果竟然連酒都不喝嗎,哈哈……這可是第一次知道……」
他們的分開,跨越了成年的時期,如今來到這個時點,只有一堆將近四年的空白不解份量在彼此心中累積,唯一大概了解的,只有一丁點對方那些變與不變的外表行為。
「你喝得太多了,高尾。」
看著高尾又抓起下一杯,綠間皺眉,看在高尾眼裡,卻不知綠間是不悅還是擔心,意識逐漸模糊。一切都不知道也好。高尾想要就此藉酒裝傻下去,直至自己可以直接睡倒在桌上。雖然內心有那麼一點想再多聽聽綠間的聲音、多看看綠間的面容、甚至想碰觸他此刻伸過來的手……
「高尾,你沒事吧?」
見高尾眼神迷茫,不諳酒性的綠間也看得出來他快睡著。綠間抓住高尾手臂,才驚覺那纖細的臂膀已與過去熟悉的觸感完全不同了。
「……沒事,這家店我很熟啦放心,有幾次也直接睡著……現在就讓我在這裡睡一下吧……綠間你可以先走了……。」
……搞什麼鬼。
原本還希望從高尾那裡多聽到一些這幾年的事情,現在看來是被迴避了。好不容易可以提早歸國的綠間,怎樣也沒想到會是面對這樣的情況,他只能相信高尾一定發生過什麼,才會有如此的反應,而且還不想讓他知道。
明明還是高尾,卻不太像高尾、明明是如此近在眼前的人,卻可以如此陌生、明明盡了人事,事情卻往往無法順心發展。如同從高校時代開始,那些無法違逆的命運一般……但是,綠間認為自己還有接下來絕對該盡的人事,未盡人事之前,是絕不可能什麼都不做就直接向天命低頭的。
綠間把放在椅背的外套拿起,幫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高尾輕輕蓋上,再拿出手機撥號。
※
彷彿有整整三天沒好好睡上一覺,高尾讓自己暫時忘記所有應該考慮的事情,不用管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不去理會明天要去哪裡、做什麼,不用準備跟誰相見,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只要好好地沉入深度睡眠之中,人事時地之類的問題,一切都不用設想太多、不必想得太深。
只是現實上卻不可能這麼簡單,不是長眠的話就一定會有睡醒來的時候,一旦甦醒,就必須逼迫自己開始思考,今天一整天,要吃什麼、要做什麼、要去哪裡、哪些是必須的哪些是次要的,依照輕重排定先後順序,即使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也要面對,人活在這世上的必要法則與無奈。
所以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是最輕鬆的,可以什麼不用管,只要在眼睛感受到太陽照射進來的強光之後,再自然地醒來就好了。接著在自己習以為常的住處、換上普通的衣服、刷牙洗臉,繼續開始一位一般人平淡無奇又忙碌的一天。
是啊,該是睜開眼睛的時候了,雖然現在不是因為太陽光的照射而醒,大概因為今天是陰天吧。不管今天是晴天陰天下雨天颱風天還是世界末日最後一天,只要人還活著,就要有醒來的準備,準備好面對自己週遭那些一成不變的景色。
如果可以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身處於快樂天堂之類的,高尾還真想嘗試看看,結果他卻發現映入眼底的,不是自己的家裡房間也不是什麼天堂,而是從沒看過、不認識的天花板景象。
「哪裡?」
眨了幾下眼睛,證明不是自己幻視之後,高尾將視線轉到右方,大片的落地窗簾遮住所有的窗戶,不讓強烈的陽光照射進來,感覺已不像是早晨。
高尾還躺在自己不認識的大床上,掀起柔軟的羽絨棉被,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況。可以正常呼吸,手腳都還健在能動、沒有傷口,身上穿著一件不是自己的黑色長袖衣與黑色短褲。
這下子高尾才發現自己不認真面對一下現在的狀況不行。猛地坐起身後,頭上傳來熟悉的痛楚,是喝完酒後睡覺醒來的頭痛。
對,昨晚喝了酒,所以這覺也睡得特別香特別好……昨晚……啊……。
高尾終於想起綠間,還有昨天兩人偶然再會的經過。本來打算直接在居酒屋裡睡到給老闆叫醒的,就跟以前的經驗一樣。
所以後來是綠間又把我帶走?這裡是旅館?還幫我換好衣服?雖然身上穿的大概只是便利商店買來應急的T恤就是了。
房間內有一張睡起來十分舒服的大型床鋪,高級的枕頭與羽絨被,高尾再將目光移至床鋪以外的地方,除了一些基本的傢俱之外,接下來看到的是一幕讓他十分震驚的景象。
這個房間的傢俱擺設都很正常,如同高級旅館房間一般,唯一存在著違和感的是地板四周,到處佈滿了未整理的紙箱,有些開啟、一些還完封著。大開的紙箱裡看得出來裡面的東西被翻過,大概是一堆雜物跟擺設裝飾物。
這下子不會錯了,這裡一定是綠間新住處的房間,才剛回來都還沒有辦法挪出時間好好整理行李吧。
高尾按著太陽穴,想要減緩頭痛,還要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他起身離開床位,避開那些四處散置的物品跟箱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被陽光所西曬的窗邊。
只要先別管地上的那些凌亂,還是能感覺得出來這個房間配置的寬敞舒適,不知地方實際在哪裡,可能是某個高級地段的大廈也說不定。一切只要拉開窗簾,就能知曉了。只是高尾沒料到,這後頭還有更加意想不到的景色在等著他。
不是東京都心內的住宅區街道,也不是位於哪個車水馬龍的吵鬧高級地段,只是一般的平樓住宅巷口景象。現在大概位於公寓三樓,放眼望去,已經是目前視界裡頗高位的建築。
對面樓下有三位太太提著菜籃在聊天,老爺爺在庭園裡處理盆栽,遠處有下午剛放學的小學生們逐漸走近,信號口那邊有一些賣燒烤的小店跟雜貨舖,幾輛腳踏車停在門口,甚至還有小型公園。偶然還聽到遠方傳來的電車行經聲,看來可能只要步行十分鐘左右就能抵達最近的電車站吧。
與本來所想像租金好幾萬的高級大廈住宅區完全相反,這裡只是注重生活機能、寧靜安詳的平民住宅區。
綠間現在就住在這裡?這裡真的是綠間的家?離他之後要去的大學校區很近嗎?綠間他……現在在哪裡?
高尾只是盯著街景也看不出地理位置在哪,看來只有先找綠間詢問了。如果他把房間讓出來給自己睡的話,人應該會在房間門外的客廳之類的吧。高尾吞了一口水,捏緊門把,打開了門。結果本應順利打開的門,好像還卡到什麼東西。
……什麼!?又是地板上散落的雜物……這次是一些絨布娃娃,看來所有的紙箱東西裡面幾乎都是幸運物來著的。
難道有如此沒空到連行李跟幸運物都無法好好整理的地步嗎?高尾忍不住吐槽,將門邊的物品全部移開之後,他才看到備具簡易傢俱的客廳裡;綠間整個人躺在黑色大沙發上面,睡得非常沉。
剛才移動的聲響應該沒有吵到他吧。高尾邊想,不禁收起呼吸,躡手躡腳地、跨過依舊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東西,來到沙發前、綠間的身邊。
來這裡要做什麼,高尾自己也不清楚。大概只是想在近距離之中好好地看清楚綠間。這麼多年沒見,即使再怎樣強迫自己要盡量避開,到最後依舊還是無法違背自己的本能。反正,只是看個幾眼就好了。
綠間沒有換上睡衣,還穿著可以出門的休閒長袖長褲,眼鏡放置於旁邊的桌上,可能只是打算小盹一會卻不小心睡熟。雙手完好地放在胸口處,大概睡著之後就沒有再翻身,頭髮並不凌亂顯得柔軟,呼吸頻率十分沉穩,過人的眼睫毛長度不變,緊閉的雙眼讓下睫毛貼著眼袋,只會跟著胸口帶動的吸氣吐氣的動作而些微顫動。
這樣的景象,將時光倒流四年來看的話也沒有差別,綠間沒有什麼改變,身高跟體型、膚色跟髮型還有臉蛋都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而緊盯著綠間的高尾,也發現他的心情無法改變。因為他想伸出手,碰觸綠間頭上柔細的翠綠髮絲、撫摸白皙的臉龐與脖子處的鎖骨、感受手指那些富有性感意味的觸感、以嘴巴實際體會柔軟濕潤的嘴唇……。
……不對,不是只想看個幾眼嗎?
發現自己彎下身後,距離與熟睡中的綠間越來越近,高尾意識到後趕緊收回,後退一步,卻沒想到這一退後讓自己突然踩到了地上的某個軟球玩偶,無法掌握重心,整個人往前滑,直接順勢趴到綠間胸口處。
糟了,這撞擊的重力絕對會把綠間弄醒,剛才明明那麼小心不想吵醒他,還想再多四處觀察一陣子,這下簡直全部功虧一簣。
「……高尾?」
如高尾所想,綠間醒了,不過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跟一樣是剛睡醒的自己比起來顯得非常沒精神。
「啊……抱歉剛剛踩到地上的東西……」
「高尾,你沒事吧。」
綠間習慣性地先伸手把眼鏡戴好,見高尾離開自己,表現剛才滑倒的樣子,他擔心地問話,對於最先高尾近距離碰觸的行為沒有其他反應。
「沒事。」比起我,你才有事啊,這一屋子地上全都行李的慘況是怎麼回事。高尾沒將後面的話說出口,看著綠間讓出沙發的空位,他才順意坐下。
「身體還好嗎?昨晚你喝太多睡著了,我就叫計程車先把你帶回來。」
「睡一覺好多了,感謝。」
綠間倒完一杯水,遞給高尾。高尾喝完一口接道:「昨晚其實可以不用管我啦……我跟老闆很熟,他會叫醒我的。」
「你常去那裡喝酒嗎?」
「還好吧,其實不太常,平常太忙。」
感受得出高尾不是很認真在回答問題,綠間也發現,自己好像完全不認識現在的高尾似的。對於他喝酒的習慣、身體狀況、平常在忙什麼、現在在想什麼,高尾不說的話,一切都不知道。這也是他從昨晚發現高尾之後,這麼緊迫地追著高尾的原因,不只想要了解,他還想要高尾對他說話,說什麼都好,像以前的高尾常說一些無關緊要、還是亂騙人惡作劇的話也好。
「是說……綠間你還真的都沒變吶,不只是外表,連個性也是,本來以為你的氣氛應該會變得外向一點。」
「高尾,你倒是變得很多……為什麼變瘦了?你有自覺嗎?」
「只是久沒見面產生的錯覺吧,別想太多了。」
再耗下去,只會演變成單方面接受綠間的問話而已,高尾還不想讓綠間知道他現在的狀況,可以的話,他還需要一段時間釐清一下自己的想法,或許之後就可以找到面對綠間的方法,但至少不是現在。
「我今天還要去工作,就先這樣吧,綠間你剛回來應該也很忙才對,看看你連整理新房的時間都沒有。」
「高尾……。」
喝完水杯裡的水,高尾向綠間宣告自己必須先離開,打算起身時,雙手卻突然被綠間扣壓住。
「高尾,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想要隱瞞,不過那位叫戸鞠的人;他已經把他知道的都告訴我了,這幾年你所發生的事情。」
「!?」戸鞠?跟綠間說?他們什麼時候見面的?綠間知道了多少……。
綠間突然的發言與阻止高尾的動作,讓高尾失去行動力,而綠間也猜想得到高尾大概會好奇被知道了多少事情。
「昨天晚上把你送回來後,我就跟戸鞠取得連絡,然後早上就跟他約談了。你的家庭狀況、休學跟打工的經過、現在工作的內容,戸鞠都說了,只有中間你們沒有相處的兩年,他不太清楚。」
戸鞠那傢伙……這可是我的個人情報,竟然這麼容易就說出口?會不會太誇張了!?
高尾沒想到綠間會跟戸鞠扯上關係,而戸鞠竟然也這麼輕易地就把事情說出來。
「綠間,你太好騙了,就這麼容易相信戸鞠說的話嗎?搞不好他說的是捏造的。」
「這不用擔心,他一開始也不想告訴我……是我跟他說了跟你過去的關係……他曾經從你這裡知道綠間這個人,所以才會放心跟我談話。」
「嘖……。」
算了,既然綠間都知道了,這下子也沒什麼好盡力隱瞞,當做省了一件被綠間追問之後還要告訴他的麻煩事吧。
就在兩人的對話當中,綠間還是繼續把手扣在高尾手腕上,深怕高尾下一秒就要逃掉似的。只是他突然想到昨晚攙扶高尾、幫他替換衣物,還有向戸鞠坦承他們過去是情人關係時,這樣的碰觸動作反而讓綠間產生一點不妙的意識。
冷卻已久的悸動逐漸在內心傳開,如果再繼續加深下去,恐怕就會直接順從慾望而行動。雖然綠間清楚現在的高尾似乎極力避開著,但他卻還是記得;17歲那年的親密身體接觸,原來早在那時的高尾就有傳出預兆,只是他卻沒有注意到,就這樣彼此錯過了,一去就是四年,高尾改變了,造就出現在的他們即使偶然相會卻意外地冷卻。
綠間的手被高尾挪開,他嘴裡叫著的名,不是當年時常掛在嘴邊的『小真』,而是『綠間』。
「都知道的話,那我也不用多說了,今天就先這樣吧,晚上我還要工作……」
「高尾,你不用去工作了。」
面對高尾對自己有意無意的排斥跟迴避,綠間決定要將話題直接切入他的目的。
「啊?綠間你說什麼?」
「因為我已經請戸鞠向公司提議解除你的合約了,從今天開始。」
「綠間……你……。」
「當然也不是簡單說解就能解,我塞了一些錢,只是小數目而已。」
為了換回高尾的自由,現在要綠間做什麼他都願意,只可惜高尾不領情,聽完綠間此番話的高尾驚奇之餘也逐漸生起氣來,因為綠間的任性妄為,此刻對高尾來說是個惹人厭煩的累贅。
「……憑什麼只單純用錢就擅自決定了我的生活?甚至沒有經過本人同意便自作主張?綠間……再怎樣我行我素也要有個界限吧?」
高尾的語氣處處向著綠間指責,音量卻不大聲,他知道綠間有聽進去,只是一定會因為不擅於回答而沉默不語。
果然,綠間沒有回話,只有小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他不知道,以為是能幫助高尾的事情,卻會換來對方的強力排斥。高尾說的那些話,他其實不完全認同,只是就著想要拉回高尾的心思,他根本沒有想到太多。可以的話,他想要現在就把高尾留在身邊,哪裡都別去。
看到綠間只說一句道歉,高尾也不再多說。就跟以前的綠間一樣,偶爾會順著心思就做出一些驚人的舉動,卻不太考慮後果跟周遭人的看法,事情搞大的話,通常都是高尾在幫忙收尾。
「……算了,區區一個打工再找就有了,我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你這有時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個性,勸你最好改一改。是說這裡的電車是哪一站?沒事的話我還是要先回去……」
「高尾,不要回去。」
綠間急忙拉住起身的高尾,又接著說:「先留在這裡吧。至少……先吃個東西再走。」
經過綠間這一提,高尾才想到他們兩人大概一樣從昨晚回到家到現在都還沒用餐,再耗下去可能肚子就要像漫畫人物一樣發出飢餓的咕嚕聲。不過,高尾也不認為綠間這裡有什麼東西可以吃的,這下子他倒是好奇起來要吃什麼。
「好吧,先吃個東西吧。」
「嗯。」
只見綠間走向廚房,途中還四處閃避地上放得亂七八糟的雜物。那些地上的東西真的不先想想辦法嗎……高尾心中滿是吐槽。而更讓高尾覺得沒救的是,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發現是空的,接著又四處張望的綠間。
看來什麼東西也沒有啊,泡麵餅乾什麼的也好,不會先買點存糧起來嗎……。高尾不禁開始懷疑起綠間是否回國後退化成一個比以前更誇張的生活白痴。實在看不下去了,高尾才出聲:「沒東西的話,看要不要先叫個外賣?應該有什麼披薩速食之類的吧?」
說到這裡,綠間才想到門口那邊堆了一堆廣告單,他拿起一整疊,回到高尾身邊開始找起。有搬家公司的廣告、修理管線、房屋廣告、選舉宣傳、甚至還看到用電繳費單,綠間好奇地問說:「這麼快就有單子來了嗎?」他想起還沒去銀行辦理自動扣款。
「去便利商店也可以繳,先把吃的挖出來呀。」看到綠間盯著單子上的繳費期限有點呆然的樣子,高尾忍不住幫綠間繼續翻找下層的紙張,最後終於翻出兩張可以叫披薩外送跟壽司的廣告單。
「就是它了吧。」「嗯。」
綠間決定兩家都一起訂,高尾擔心起綠間溝通有隔閡,幫忙播了電話。就這樣,不只是找個簡單的廣告單、連叫完點餐也折騰了一點時間,掛完電話後的高尾,看向廚房,明明廚具跟設備都滿完善的,卻有個不太會料理家務事的主人,真是有點浪費,地上那些行李,也不知何年何月可以整理得完,明明就不缺收納的櫥櫃傢俱。
等待外送到府的途中,綠間去把昨晚幫高尾換下來的衣服拿出來,已是洗好曬乾的狀態,折好放入紙袋裡歸還給高尾。而高尾只有四處觀察房間佈局,偶爾問問綠間附近的地理狀況,等到開始享用外送過來的食物時,才換綠間問起高尾事情。
「高尾,你現在真的還沒有對象嗎?」
「啊?」
綠間冷不防地對嘴裡還嚼著芝心披薩的高尾問了一句有點敏感的問題,高尾隱約知道綠間在懷疑自己對他的情感,是否不像當年那樣,已經完全改變了。畢竟從昨晚到現在,對於綠間的相處態度有點冷淡,連暱稱也不叫。
「戸鞠不是應該都跟你說了嗎?我沒有時間交什麼女朋友。」
「這樣嗎。」
「倒是你,以前聽你說有位日本女生一直跟在你身邊做研究不是嗎?後來你們的狀況如何?」
「我拒絕了。」
「這樣啊。真是可惜,綠間你現在什麼都不缺,最缺的就是一位可以幫你整理家務事的女友啊……。」
「距離四月開學大約還有四個月的時間,我可以自己慢慢整理。」
綠間歸來後想要完成的第一件重要事情就是找到高尾,如今已經實現,他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必須擔心,反倒是對於高尾,他與高尾之間,似乎有很多無法銜接的空白處,需要填補。對於高尾家裡的事情他感到非常遺憾,在最重要的時刻,即使是以友人的身份也好,他卻不能陪在高尾的身邊。雖然現在狀況好轉,但是無法彌補的傷害已經造成,看似堅強的高尾,可能只是在逞強。
「那你好好加油吧,這次吃了你兩頓霸王餐,之後有哪裡需要幫忙的話可以找我。」
在對話中用餐完畢,把話題帶到這邊的高尾,又打算抓住時機離開,然而料到這一切的綠間,卻不打算讓高尾稱心如意。他決定這次一定要把自己想說的話好好地說出口,就算高尾不願意接受,也要想辦法讓他留下。
「高尾,把現在租屋的地方退掉,跟我同居吧。」
「……。」
綠間拉住高尾的手,如果對方反抗,他可能會抱住高尾也說不定,但是高尾卻沒有任何回應,只有張著放大的瞳孔,盯著綠間。高尾沒想到,綠間會如此直球式地發言要自己留下,想要問原因,卻又覺得沒有必要,綠間還喜歡著他,就這麼簡單。照理應當要高興的事情,卻又還存在著猶豫,到底是為什麼,高尾自己也搞不清楚。
「高尾。」見到高尾沒有拒絕,但是也沒有回應,綠間不禁想到是否要給高尾考慮的時間,但是他又怕,這次放掉高尾的手,被他逃掉的話,好像又會追不回似的……。
「哈哈……我知道了,綠間你現在就是最缺一位僕人嘛,正好因為工作的事情我還欠了你一筆錢對吧,跟你同居的話感覺好像是……被你包養?」
「包養……。」綠間他壓根沒想到這種事情,卻被高尾曲解成如此,雖然結果是高尾答應了,但完全不是綠間所想像的。是因為那些工作環境的影響之下,造成價值觀想法的扭曲了嗎,還是現在的高尾說出的這些話,只是惡作劇罷了?
「對啊,就從包養開始吧,反正我沒工作,你的家務事從大到小,我都會幫你整理,還可以幫你做飯打掃,像傭人一樣?如果『某方面』有需求的話,我也……」
「我知道,就先這樣吧。」
綠間放開手,不想再聽高尾解釋下去,這樣子完全不是他所希望的關係,然而在這當下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先聽從、順著高尾的想法。只要能留下高尾讓他待在身邊,一切還可以再慢慢改變的。四年空白的距離不算什麼,只要盡人事就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
綠間推起眼鏡,看向難得對他露出微笑的高尾。
【第三章 完】